第四册 第二十二章 缟衣素巾(第2/5页)
“你不让她同人谈论卿相的病情,她又怎么会告诉我?”于安替我倒了一杯水,我伸手接过饮了一口,冰凉的水润了干痒的喉咙,滑入腹中却凉得人一颤。
“阿拾,太子自今日起就要为先君守孝了。守孝之期不问国事,赵鞅和智瑶他总要选一人托国。卿相的病情,你就不要再瞒我了。”
“卿相的身体不管是好,是坏,他都还是晋国的正卿。新君要托国,自然不能越过正卿而择亚卿,这是礼法。新君若怕智瑶不悦,大可将葬礼前的诸般礼仪事务交于智瑶。智瑶这人向来喜出风头,接待各国来吊唁的公子王孙,他会喜欢的。”
“太子举棋不定,你倒是都安排妥当了。”
“那小巫敢问亚旅,这样的安排可合亚旅的心意?”我意味深长地望着于安。
于安眼神一闪,没有回应。我于是又道:“记得上次我见你在剑上缠孝布还是十二年前,你那时孤苦无依,落魄逃命,如今却要直登青云了。”
“你不替我高兴?”于安伸手抚上缠满麻布的剑柄。
“你不用做杀人的买卖,我自然替你高兴。可你和新君走得太近,将来万一行差走错,便是万劫不复。”
“怕我步了我父亲的后尘?”
“他的事确可为鉴。”
“放心吧,我不是他,至少我不会死得那么窝囊。”
“于安,你不懂我的意思。”我叹息着放下水杯。
“我懂。倒是你,叫我不懂了。”于安欺身靠近,捏起了我垂在身侧的花结,那枚曾被无恤退回来的花结。
我心里发虚,一把将花结抽了回来捏在掌心:“我不会一直留在赵府。”
“你亲眼见到那晚的事,居然还会从秦国回来。我以前从未料想你竟是个如此卑微的女人。你若留在秦国,至少在我们眼里,在他赵无恤眼里,还是个有骨气的女人。”
“我一走了之,难道就高贵了?”
“起码像你。”
“不,你不懂我。你也不懂无恤。”我抬手按住自己的小腹。自我从楚国回到晋国,我的生活里发生了太多的变故,每一次的变故都曾叫我痛不欲生。可如今,只要他的心在,他与我的孩子在,我便永远不会后悔当初的决定。
于安的视线落在我手上,他的眼睑微微发颤,僵硬的嘴唇张了好几次,才哑声道:“阿拾,我还是那句话,只愿将来的将来,你我都不要后悔如今的选择。”
“我不会后悔,希望你也不会。”
暗红色的火光照着两张沉默倔强的脸,胶着的寂静里,一声鸡鸣结束了我们并不愉快的谈话。
四儿一夜未睡,她用满府举目可见的素白麻布宣告了一代国君的离世和期待已久的新君的诞生。赵、智两家如火如荼的争斗下,于安的急切叫我不安,但这份不安很快就被另一个人的到来冲散了。
“巫士,鲁国来人了。”
太史府外,小童将我扶下马车。天方亮,史墨早已不在,整座太史府犹如一座空城。
“人呢?”我问小童。
“在前堂候着,说是从鲁都曲阜来的,来给巫士送东西。”小童小跑着跟上我的脚步。
“师父要我几时入宫?”
“按说现在就该入宫了,再晚也不能过了食时。”
“知道了,去给我备丧服,待会儿一起入宫。”
“唯。”小童得令匆匆离去。
晋侯昨夜暴毙,太史府里的人天未亮就都随史墨仓促入宫了。此时虽朝阳已升,但前堂东边墙上的一排窗户却依旧紧闭。没有人声,没有风声,这个被死亡染白的清晨太过寂静,寂静得让人觉得一切都那么不真实。
推开房门,入眼的是一个四十岁左右的男人,昏暗的天光下,他抱着一只青布小包跪坐在莞席上,闭着眼睛似是睡着了。
我走到男人面前轻咳了两声,男人双肩一抖,抬起头来。他一定太久太久没有好好睡觉了,他困倦的面庞上,勉强撑起来的两片眼皮好似随时都会合上。
“请问足下是端木先生的信使吗?”我问。
昏昏沉沉的男人听到“端木”二字,猛地抬手搓了一把自己的脸:“你——是巫士子黯?”
“正是。”
男人打量着我,他充满审视的目光让这个苍白的清晨一下子变得真实起来。端木赐给我回信了,我马上就能知道公输宁的下落,知道智府密室的位置,我就要见到阿藜了!
“信使辛劳,端木先生的信可否交给在下?”我盯着男人怀里的青布小包,声音不自觉地有些发抖。
男人抱紧怀里的包袱,戒备道:“信是给巫士的,但巫士需先回答在下几个问题。”
“先生但问无妨。”我连忙屈膝端坐。
“敢问巫士,端木先生随侍的小婢叫什么名?”男人一边观察着我的神色,一边问。
“五月阳。”
“五月阳的外祖家在哪里?”
“甘渊渔村。”
“端木先生与巫士第一次见面——”
“在颜夫子家中,五月阳请我给颜夫子看病。不不不,在秦都城外的树林里,我替端木先生算了一回账。”端木赐定是怕回信落在他人手里才没有让邮驿的行夫来送信,他怕信使认错人,又故意备下那么多只有我才知道答案的问题,他行事如此小心翼翼,越发让我急着想要看到回信,“足下若还有什么要问的,就赶紧问吧,小巫定如实回答。”
“没有了。”男人松了一口气,低头解开怀中小包,从里面掏出一卷竹简递给了我,“这是端木先生写给巫士的信,请巫士过目。”
“多谢!”我接过竹简迫不及待地打开了上面的木检泥封。
信是端木赐写的,他在信中写了许多孔夫子逝世后鲁国发生的事。他说,他想请我来年到曲阜与孔门诸子论学,又说期待有朝一日能看到史墨编著的晋史《乘》。我将信从头到尾读了数遍,有关鲁国公输一族的事,他却只字未提。
“端木先生只托信使送这一卷信吗?可还有别的信?”我疑惑道。
“没有了。”
“怎会没有呢?信使不远千里而来,难道就只为了送这一卷信?”
“端木先生另有一车重礼要送给巫士。此乃礼单,物品现下都在馆驿之中。”男人又从小包中取出一方木牍递给我。
珍珠、彩贝、珊瑚、夷香、齐锦、燕弓……长长的礼单里“公输”二字依旧没影儿。“没有别的什么了?”我不死心又问。
“没有了。”男人摇头。
这是为什么?难道说端木赐没能找到公输宁的下落?还是,他深知此事凶险,不想我与智氏为敌,所以故意不告诉我?抑或是……
我看着眼前神情疲倦的男人,心弦忽地一动,于是连忙放下木牍,抬手对男人礼道:“小巫敢问足下如何称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