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册 第二十二章 缟衣素巾(第4/5页)

“巫士——”门外小童又紧催了一声。我怕小童推门入室,只得将机关图揣进怀中,对公输宁求道:“小巫恳请先生千万在新绛多留几日,待小巫出宫,与小巫细说‘礼单’之事。”

“敬诺。”公输宁退后颔首一礼。

我起身打开房门,门外小童抱着素白衣冠扑了进来:“巫士,快换衣!新君要怪罪了!”

晋侯薨,全城缟素。

我驾着轺车行在长街上,满目的白、满目的萧条让悲凉与不安如春日野草般不受控制地在我心底疯长。风云变幻的当口儿,晋侯突如其来的死亡犹如一片厚重的阴云笼罩在宫城上方。麻衣孝服的士族们从都城的各个角落奔向宫城,谁也不知道头顶的这片阴云会给自己的命运带来怎样的变化。

晋侯停尸的正寝外站满了身服斩衰20的国亲,他们个个饥肠辘辘,却仍守着礼数一遍遍地给来吊唁的人们回礼。新君姬凿穿着简陋的孝服站在殿门旁,他面色苍白,眼神呆滞,饥饿与困倦折磨着他,我想他也许已经开始担心那些纠缠他父亲一生的梦魇,最终也会将自己逼向死亡。

一场瓢泼大雨过后,脆弱屹立的晋宫终于等来了周王的使者。病中的周天子为已故晋侯赐谥“定”,是为晋定公。定公丧礼的第十日,我终于寻得机会离开宫城,而此时距我同公输宁约定的时间已整整晚了七日。

国丧期间的都城馆驿人满为患,管事的老头儿在哄闹喧哗的人群里扯着嗓子告诉我,鲁国的车队在国君薨逝后的第二日清晨就离开了。

我失约了,公输宁亦没有等足我三日。他离晋的理由,我懂。生死攸关之时,他在远方的妻女也一定不愿他强做君子,枉送了性命。只是他走了,这机关图上的秘密我该去问谁呢?

是夜,我将自己一头扎进了太史府的藏书库。若天枢门外的“迷魂帐”真是我外祖当年的手笔,那我现在只能希望自己真如史墨所言,能有外祖三分才智、七分聪敏。

秉烛夜读,夜漫长而寂静,烛光、月光、星光织就了一张梦的大网将我轻轻裹住,我努力强撑着眼皮,但案上斑驳泛黄的竹简已变得比一个时辰前更加难以理解。薄皮卷上奇奇怪怪的图案像是活的精怪,一个个、一串串全都站了起来,它们放肆地在书案上奔跑,旋转,跳跃,直到我无力支撑,闭上眼睛沉沉睡去。

梦里有铺天盖地的木屑、刨花,巨大轰鸣的齿轮一个紧扣着一个在我头顶飞快地旋转。一只周身刻满印记的黑虎在梦境的深处静静地凝望着我,我努力想要移动沉重的双脚靠近它,可陡立如墙的巨浪却突然从我面前拔地而起,将一切淹没。没有木屑刨花,没有齿轮飞转,茫茫浊浪里只我一个人拼死挣扎。

“无恤——”我绝望地呼喊。

“我在这里!”无恤将我抱在怀里,轻轻地抚摸着我汗湿的后背,“怎么又做噩梦了?”

“你怎么在这里?”我惊问。

“宫里的人说你一早就离宫了,我寻思着你会来找我,还特意在府里等了半日,哪知你躲到这里来了。还嫌丧礼不够累吗?”无恤抽走我握在手里的薄皮卷,我心里咯噔一下,大呼不妙。

“腿睡麻了。”我忙拉住无恤道。

无恤瞟了一眼薄皮卷就随手丢在案上,俯身将我抱了起来:“妇人有孕不是应该会变胖吗?你这小妇人怎么轻成这样?”

我松了一口气,抓着他的衣襟责怪道:“我不怨你,你还敢来嫌我?臣子为君守丧需服斩衰,三日不食粒米。我肚子里装了一个,还要一连三日不吃不喝,跪诵巫辞。若不是于安谏言新君让尹皋出任丧礼司祝,又暗中为我偷送米粥,你此刻怕都见不到我了。”

“我既无能就该受你一顿骂。骂吧,为夫好好听着。”无恤抱着我往床榻走去。

“算了,你若能来,一定会来。你不来,总是身不由己。想来却不能来,也未见得这几日就比我好过。”

“不是不好过,是度日如年。”无恤将我放在榻上,冰凉的鼻尖蹭着我的额头直滑入我的颈项。我怕他放肆,急忙伸手推了他一把:“于安那里你可要好好谢一谢,他和四儿都以为你负了我,对你可是满肚子的怨气。”

“知道了,待得时机成熟,我一定好好谢他们。不过这次除了要谢小舒,你还得再谢一个人。”无恤贴着我的脸喘了一口气,抬头认真道。

“谁?”

“你师父。”

“我师父?”

“定公大丧,宫中诸人皆要禁食。董舒即便再得君宠,也不敢让司膳房为你生火做饭。那三日,整个宫里,国君就只许太史一人一日两碗清粥。可太史见你不适,就托董舒将粥全都留给了你,自己忍饥挨饿了。”

“什么?!”我大惊。

那日,我见过公输宁后匆匆入宫,等见到披麻戴孝的太子凿才想起来,丧礼前三日是要禁食的。可那时人已入宫,也只能安慰自己,三日不食,没什么大不了。但哪里知道有了身孕,一切都不同了。入宫第一日,正午未至,我便饿得肠子打结绞痛连连,送魂的巫辞没力气唱,犯起恶心时,连张嘴做样子都困难至极。史墨那日就跪在我对面,他合目吟诵,似是什么也没看见。可午后,我就从于安那里得了一碗清粥,史墨却在第二日清晨昏厥在了定公的灵床前。

“我师父是什么年纪的人?他做这种傻事,你怎么也不早点儿告诉我?我若知道,定不会喝他那两碗清粥。你既然当年进得了齐宫,怎么就进不了晋宫了?你进不来,你在宫里总有耳目,随手塞我一个黍团也好,你可害死我了!”我想起史墨双目紧闭的样子,心里一阵阵发痛,这种痛叫不出来,吼不出来,只能逮着无恤出气,可气没出完就叫我想到了一个更荒唐的可能,“赵无恤,你不进宫给我送吃的,不会一开始就是算计我师父的吧?”

无恤闻言一愣,继而握住我的手,笑道:“太史气傲,你又倔强,老牛顶上小牛,我总得拉拉。”

“赵无恤!”

“你和太史公闹了这么久的别扭,也该和好了。再过些日子,你就要去楚国了。三年两载的,谁能说得准你回来时太史就一定还在?我这回出的是下策,可我是不想你将来后悔。太史在灵堂上晕厥,国君当日就叫人另添了饭食。算起来,你饿了半日,他也饿了半日。若你怨我,我再回去饿上三日,赔你可好?”

我瞪着无恤不说话。无恤皱眉,求饶道:“可好?”

“好,当然好。最好饿你个十天半月,饿得你肚里空空再也出不了这样的馊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