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册 第二十四章 三子同归(第2/4页)
“唉,赵无恤那小子死不撒手的臭脾性落在他孩子身上倒不是坏事。既然你要听,我就索性今日都告诉你吧!”阿素挪了身子坐到我对面,开口徐徐道,“你的祖父叫赵午,原是邯郸大夫。你娘是我爹的表妹,嫁了赵午之子赵稷为妻,我范氏与你们邯郸氏就算结了姻亲。我父亲与你娘一起长大,又存了对她的恋慕之心,所以你爹娘成婚后,范氏与邯郸氏就走得格外近了。赵鞅那会儿属意要往北扩地,所以才叫董安于在北方修建了晋阳城。可赵鞅又放心不下赵氏南面的故地邯郸,怕时间久了,邯郸城会被我们范氏一族夺去。所以,他就想了个主意,找借口杀了你祖父,以此警告你父亲,叫你父亲休弃了你娘,与我范氏一族划清界限。你阿爹那会儿虽瑶琴不离身,却也是血性男儿,怎能在赵氏杀了自己的父亲,羞辱了自己的妻儿后,还巴巴地为了一个邯郸大夫的官衔跪在仇人面前低头认错?”
“所以他自立为邯郸君,起兵讨伐赵氏。你说的这些事,我以前也听说过,可我不明白为什么智氏的人会抓走我娘,为什么他赵稷弃守邯郸后,从来没有找过我们。”
“有些事我也不明白,但当初你娘和你阿兄被智跞抓走,却不能责怪你阿爹,那根本就是蔡墨为救赵氏施的诡计。”
“我师父的诡计?”
“就是他!蔡墨乃你外祖生前挚友,他本该照拂你阿娘,可他却利用你娘对邯郸城施下了一招毒计。”
“什么毒计?”
“你可曾听说过《竹书谣》?”
“在智瑶府里听过一次,可我不通北方蛮语,未曾听懂。”
“那今日阿姐便唱给你听。”阿素放开我的手,在地上寻了一块宽大平薄的青石,又从头上拔下一根紫金笄,一边击石一边合拍唱道,“弈弈恒山,八鸾锵锵,狐氏生孙,在彼呕夷,其阳重瞳,兴国兴邦。弈弈恒山,鸾鸣哀哀,狐氏生孙,在彼牛首,其阴青目,失国失邦。”
“其阴青目,失国失邦……”
晋文公重耳的母亲与我母亲一样都是北方鲜虞狐氏族人,重耳母亲居于呕夷水畔,歌谣中提及的牛首水则恰好流经邯郸城,所以歌中所唱的那个青眼亡晋的女子非我莫属。可我为何会亡晋?我一个小小巫士如何能亡晋?!
“这《竹书谣》与我师父有何关系?”
“赵鞅当年擅自处死你祖父本是犯了‘始祸者死’的大罪,众卿齐而伐之,若不是后来智氏临阵倒戈,我阿爹和你阿爹如何会败?而智氏倒戈,全因你师父借祛病之由送了一名鲜虞方士给那重病的智跞。可巧,那方士非但懂得长生之术,还唱得一手好歌谣。非说你阿娘肚子里怀的是亡晋女,还说吃了你就能得长生。”
“荒谬至极!”
“蔡墨借方士之口告诉智跞,说只要吃了你娘肚子里的你,就能定血气,祛百病,得长生。所以,智跞要以你入药,以换得他对邯郸,对范氏、中行氏的支持。”
“所以赵稷同意了,他把我娘送进了智府?”我看着阿素,一下握紧了拳头。
“你那时不过是个新结的珠胎,你族中叔伯都叫你阿爹赶紧应下与智氏的约定。可你阿爹没有点头,他怕族人羞辱、伤害你娘,秘密派人将她和你阿兄送到了我家。可你娘刚到,智跞当夜就引了三千亲兵攻进我家府门。我范氏一族立府百年,一夜之间,全府之人竟叫人屠鸡戮犬一般残杀殆尽……我阿爹那会儿恰巧领兵出城,家宰拼死相护,我和幼弟才能留下性命。可那天夜里,我阿娘死了,我待出嫁的阿姐不甘受辱也惨死府中。你娘和你阿兄,我们原以为他们也死了。智跞那夜在雪中引火烧尸,火光三日不灭……你师父蔡墨玩得好谋术、好心术,他一个巫人,编一首胡说八道的歌谣就将我范氏百年基业毁于一旦。阿拾,我在临淄城见到你这双碧眸时,你不知道我有多开心。他蔡墨编了那后半首《竹书谣》来害人,上天便真叫你娘生下一个青眼女婴来。好,既是这样,那么我们何不就随了神意,好好送他们一个‘失国失邦’?!”阿素一番控诉过后,眼眶里已盈满了泪水,可她这人骨子里有一股拧劲儿,越想哭,越不肯叫自己落泪,她抬袖抹了一把眼睛,扯出一个笑容对我道,“你还有什么想问的,先记下,今日我不想说了,明日路上再说与你听。”阿素说完匆匆起身,飞奔而去,只留我一个人独坐在苌楚树下,出神地看着一地半腐的果实、破碎的谎言。
原来,他不是守护我的神明,他是双手沾满我母亲鲜血的恶鬼,是他一笔笔绘出了使我惊恐一生的噩梦,一锤锤为我铸造了一方烹骨的食鼎!
从来没有什么鲜虞来的方士,没有狐氏可怕的传说,从始至终就只有他蔡墨的一张嘴,骗了我、骗了全天下的一张嘴。
为什么会是你?你是我的师父,我的亲人呀!
大火烧尸,三日不灭……因为我,因为一个未成人形的我,到底有多少人命赴黄泉?又有多少人痛失了自己的至亲至爱?
时至今日,我才终于明白,为什么幸福时的我心底总有一份挥之不去的哀伤与悲凉,那是因为在我生命的最初,我就已经亏欠了太多太多的人,我的灵魂沾满了他们无辜的鲜血,那心底的悲凉是对我的惩罚,是早已嵌入我骨血的罪。
月色笼山,清溪流银,有人提了一盏红色的纱灯,迎着哗哗作响的山风来到我面前。
明月的清辉里,他被岁月精心雕琢的面庞上有着未来得及褪去的哀伤与疲倦,他站在苌楚树下凝视着我的眼睛,我那幽蓝的,给他的妻子、他的族人带来灭顶之灾的眼睛。我想,我永远也不会再追问他为什么不来找我,为什么一次又一次地利用、陷害我,因为在很久很久以前,他曾为我奋不顾身地反抗过,努力过,可我却让他失去了所有。
歉疚与痛恨是两种截然相反的感情,此刻却因为同一个人在我心底交错撕扯。
“走吧,我带你去见一个人。”赵稷开口打破了树下的沉寂。
“什么人?”我问。
“你想见的人。”赵稷脱下外袍丢在我怀里,转身提着纱灯默默地走出树影,远远地站在溪旁的小路上等我。没有刻意的亲昵,没有咄咄逼人的阴沉,月光下,他高大疲倦的背影透着冷漠与疏离,可我却觉得,这才是褪去层层伪装后,我最真实的父亲。
“赵鞅药里的毒是你派人下的?把卷耳子放进我药筐里的也是你的人?”我跟在赵稷身后,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染霜的枯草上。
赵稷好似没有听见我的话,只提着灯慢慢地走在我身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