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册 第二十四章 三子同归(第4/4页)
“我们去渡口坐船,再晚些日子河水结冰了,你和他就都走不了了。”赵稷看了一眼我的肚子,我摇头道:“不,我们不去郑国。我们逃出晋国就好,为什么非要急赶着去郑国?新绛到新郑,旱路难行,水路又多风浪。若半路遇上风雨,有谁敢在大河里行舟?”
“谁说我们在逃?此事不必多说了,明年开春之前,务必要赶到新郑。”赵稷起身而立。
“为什么?”我跟着站起身来。赵稷此刻赴郑一定有所图谋,所谋之事也一定与晋国有关。
“你真的不知道我们为什么要去郑国?”
“既是你要我跟着你走,这理由总该由你来告诉我。”
“‘你’‘你’‘你’……你什么时候才能唤我一声阿爹?”赵稷蹙着眉头看着我,我转过脸,他轻叹一声道,“晋侯死了,赵鞅不出一个月也要死了。到时候,智瑶和赵无恤斗上一斗,晋国的天就塌了。晋国的天一塌,郑人积了多年的仇,就到了该报的时候了。”
“你想让郑伯出兵伐晋?不可能,郑是小国,郑伯他不敢。”
“所以,我才要到新郑再借他几个胆啊!若不出意外,明年春天,齐侯就能召集五国诸侯于廪丘会盟,与诸国一同举兵替郑伐晋。”
“你要聚五国之兵伐晋?!”我大惊失色。我知道赵稷心中有复仇之念,也知道他一定会对赵氏不利,可伐晋?他竟要引兵伐晋!
“是啊,多好的事,对不对?”赵稷扬眉微笑。
“你果真疯了,你是晋人,阿娘是晋人,我们都是晋人。晋国是我们的故国,有我们的故土啊,你怎么能引外敌攻晋?”
“是我疯了吗?可我辛辛苦苦做的这一切,为的是什么?不就是为了带我的儿子、我的女儿,回我的故国,回我的故土吗?”赵稷眼里有难以遏制的怒火和悲凉,我望着他,想起他流亡齐国这许多年,不觉竟酸了鼻头。
“你阿娘死了,你阿兄变成这个样子,真正疯了的人到底是谁?有朝一日,若我能让智瑶跪在你面前,你会做什么?你会因为他与你同是晋人,就饶了他的罪吗?就放他离去,再去挖别人的肉,喝别人的血,吃别人肚子里的孩子求长生吗?”
“不!我绝不会饶过智瑶,我要亲眼见他人头落地,我要叫智氏一族从晋国消失。”我望着榻上的阿藜恨道。
“好,这才是我的好女儿!”赵稷展了双眉,一把按住我的肩膀道,“你相信阿爹,这一天很快就要到了,阿爹要堂堂正正带着你们回晋国,回邯郸,回我们的家。很快,这一天,很快就要到了。”
“呃……”榻上的阿藜发出了一丝呻吟,赵稷急忙冲到床边,我上前小心翼翼地握住了阿藜的手:“阿兄,你醒了?”
阿藜迷茫的视线在我们身上转了一圈后,停在了他木枕旁的半尺阳光上。他侧过身子伸出自己的手,在阳光里僵硬地摊开掌心。与阳光分别了二十年的他,像个初生的婴孩般默默地凝视着落在自己掌心里的阳光。
可我看不到阳光,我只看到他扭曲的掌心里一个硕大的坑洞,坑洞上后生的紫红色皮肉收紧了他昔日的伤口,却也让他的手掌再也无法平展。
“阿兄,饿了吗?我喂你吃饭吧。”我哽咽着移开自己的视线。
赵稷连忙起身从门外搬进一方松木小案,又从柴堆上的竹篮里取出四只对扣的黑陶大碗:“阿藜,这里有黄粱米蒸的栗子饭,有新炸的多子鱼,都是你爱吃的。桑子酒,阿爹先替你喝。等你病好了,你陪阿爹喝。”赵稷手忙脚乱地摆好一桌饭食,然后垂着手,紧张地看着床榻上神情木然的阿藜。赵稷在害怕,他怕阿藜已经忘了他们的“子归”,忘了他,他怕自己真的来晚了。
阿藜怔怔地看着黑陶碗里炸得金黄酥脆的多子鱼,面如木刻,可他的眼睛里却闪动着微光。伤痕纵横的脸让他失去了常人应有的那些传达心意的微妙表情,但他的眼神告诉我,他记得我们,记得所有的一切。
赵稷将阿藜从床上抱了下来。阿藜没有说话,却示意赵稷自己要独坐,不用像孩子一样被抱坐着。赵稷应承了,从床榻上扯了木枕、薄被替阿藜做了背靠,这才在他身旁坐下。
“阿兄,趁热多吃一些。”我在阿藜身旁坐下,将饭食分装了些,放在他碗里。
阿藜看看我,看看赵稷,突然低头用残破的右手解开自己的衣襟,从脖子上解下一根长长的发辫。他将那发辫恭恭敬敬地放在阳光下,放在案几最后的一个空位上,然后微笑着用右手仅余的两根手指夹起一条金黄色的多子鱼放进嘴里。
他笑了,我望着空位上的那根发辫却泪如雨下。
我把她烧了,我用一把束薪把阿娘的尸体烧成了灰烬。我从没有想过,我这一生还能再见到阿娘身上的任何一样东西;我从没有想过,有朝一日我竟还能亲手再摸一摸我阿娘的头发……可现在,她的发辫就静静地躺在阳光里,温柔地与我对望。
子归,子归,三子同归。阿娘,你看见了吗?看见我们了吗?
这一餐,流泪的人不止我一个。赵稷哭了,他哭得比我隐忍,却哭得比我更加悲伤。那是他挚爱的女人的发,是曾经蜿蜒在他膝上,他抚摸过无数次的发。那一年,那一日,他明明想要送她去一个更安全的地方,却再也没有见到她。当年,他们没有从容地告别,今日阳光下别样的重逢一下便击碎了这个男人荒芜多年的心。
“阿娘,我们一起吃饭吧!”阿藜咽下嘴里的炸鱼,对着洒满阳光的发辫温柔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