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边理发店(第7/8页)
起初,他还是清醒的,是我叫的救护车。我陪他去了医院,一路上不停地跟他说,对不起,对不起……后来,我就被警察带走了。两天后,警察在审讯室里告诉我,他死了。因为我犯的是“伤害致死罪”,明明夺走了一条人命,刑期却短得可怜。
我在服刑期间跟老婆办了离婚手续。她原本不同意离婚,但我的态度非常坚决,好说歹说才劝动了她。为了让她点头,我不惜撒谎骗她,说我要跟外面的那个女人——其实她都没来探过监,肯定是一听说我被抓就跑了——在一起。这婚是一定要离的,因为我不忍心让她变成杀人犯的老婆,也不忍心让我们的孩子变成杀人犯的孩子。自那以后,我再也没联系过她。
不知不觉,胡子剃好了。店主也从镜子跟前消失了。他貌似还没完工,只见他又去里屋取新的药水和工具。
椅背还没扶起来。我抬起头,看见了镜中的挂钟。本以为时间已经过去好久,却惊讶地发现从我进店到现在才一个小时。镜中的秒针在逆向转动,仿佛时间正在倒流。
服刑期间,我成了卫生专员兼理发专员。专业理发师进监狱可不是常有的事,所以我很受重用。不过服刑的犯人只有两种发型可选,要么剃光头,要么剃很短的平头。我能用的工具,也就一把推子而已。
去甲子园比赛的高中生不都剃了光头吗?常有人说,这么多剃光头的孩子聚在一起,看着心情舒畅。可我不这么认为。倒不是因为大家都剃光头,理发师就没生意做了。只是一看到光头,我就会不由自主地想起战争年代,还有监狱。
只有即将出狱的犯人才可以把头发稍微留长一点,这叫“蓄发”。给这类人理发是我当时唯一的盼头,理的时候自然也格外卖力。我早就听说,坐过牢的人是很难找工作的,所以我尽量给他们理得精神些,让他们给雇主留下一个好印象。
最后一个环节是脸部按摩。
店主的手指拂过我的眼眶,在眼皮上、眼梢、眼袋、眼角画着圈,一遍又一遍。眼圈渐渐热了起来,仿佛店主的体温渗到了我身上。片刻后,他用凉爽的冷毛巾盖住了我的眼睛。
他的手指好似敏锐的触角,毫不犹豫地在我的脸上攀爬。他用五根手指来回摩挲我的脸颊,轻触我的鼻梁,缓缓按压我的下巴。那动作就像在确认我面部的骨骼。
出狱时,我本不打算再当理发师。因为我觉得,我这样的人是没有资格拿着利器出现在客人面前的。服刑的时候,我就托人把店面转让了。
但出狱后没多久,我便意识到坐过牢的人真的很难找到工作。幸好再婚时盖的房子还在,店面也因为房地产泡沫卖了个好价钱。付完给死者家属的赔偿金后,我还不至于立刻揭不开锅。可是,没有比闷在家里什么都不干更糟糕的了。死者的脸时不时就会浮现在眼前。
于是我开始去养老院给老人理发。这份工作是保护司介绍给我的。其实让我白干我也愿意,但人家还是付了工钱给我。这件事让我深切体会到,我啊,还是只能当个理发师。
后来,我就把东京的房子卖了,买下这栋房子,把它装修成了理发店。我根本无所谓店的地段,只是因为我喜欢看海,就选在了海边,就是这么简单。只要能离开东京,去一个没人认识我的地方就够了,去哪儿都行。
这家店刚开业的时候,我连招牌之类的东西都没装。没客人上门也没关系,只要我还是理发师就行。渐渐地,一些本地人听说我是理发师,开始时不时光顾。直到那时,我才在公交车道边立了个灯柱。
小时候常去的那家理发店的大叔告诉我,理发店门口的三色灯柱是有含义的。红色代表动脉,蓝色代表静脉,白色代表绷带。很久以前,欧洲的理发师不仅是剃头匠,还是外科医生,要给人放血治病,灯柱代表的是那一段历史——大叔跟我说这些的时候,语气别提有多骄傲了,就像自己当过外科医生似的。
可这家店的灯柱并没有插电,就这么摆在路边。红蓝两色血管中的血液都凝固了,一动不动。
我为什么这么在意店里的镜子呢?让客人看到美丽的海景什么的,都是借口。这面镜子啊,其实是为我自己装的。
理发师的工作几乎都是站在大镜子前完成的。理发师的一举一动,客人都会看在眼里。可这偏偏是我最不能忍受的。于是我想,要是客人能一直看着大海,就不会注意到我的脸了吧。“肯定没人记得你长什么样了”——我这么安慰自己,但心里还是怕得要命,唯恐哪一天有人指着我说,“你是杀人犯。”
做噩梦也是常有的事。在梦里,脸上盖着热毛巾的客人指着我说,“你是杀人犯。”然后客人站了起来,脸上的毛巾掉了。出现在我眼前的,就是被我害死的那个人的脸。
漫长的脸部按摩终于结束了。店主调直了椅背。
睁眼一看,面前的镜子闪闪发光。正要沉入海平面的太阳散发出刺眼的光芒,我不禁把头扭开。
这家店开张的第三年,那位大明星来了。
他说,他正巧在这附近拍电影的外景。我感动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能不停地给他鞠躬。因为我知道,他有好几年没拍过电影了。
来找我之前,他刚演了一部电视剧的配角。为了那个角色,他把头发留长了一些。他让我“剪成老样子”。我剪得可卖力了,比他第一次光临的时候还要卖力。他的头发稀疏了不少,弹性也大不如前,所以我剪得格外仔细,格外认真。
打那以后,他开始频频光顾这家店。像当年那样每周两次是不可能了,但每月至少会来上一回。在他去世半个月前,他叫我去一趟他住的医院。我立刻带上所有能带的工具赶了过去。那是他这辈子最后一次理发。他的语气跟平时一样彬彬有礼。我还记得他最后是这么对我说的:
“谢谢你。多亏了你,我才能有今天。”
听到这句话,我顿时觉得此生无憾了。我是个罪孽深重的人,却有人这么感激我。光是这句话,就让我觉得这辈子没白活。
镜子反射的光是不是太刺眼了?对不起……再吹一下就好了。这面镜子什么都好,就是有西晒。我一般不在这个季节的日落时分接受客人的预订,可是听到原田先生您年轻的声音,我心里特别高兴,一时没忍住就破了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