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 胡骑长歌(第11/19页)

他浸泡在温泉中,雾气氤氲,充盈满目,想要爬上岸,稍动一动,竟是骨骸四散的痛楚。仿佛身体已羸弱至不堪一击,偶有风吹,便可碎裂。

“觉得如何?”祥静的声音在一旁传来。

独孤尚转过头,才见草蒲上一缁衣僧者正静静打坐。“大师?”他刹那想起昏死前的禅音,那一夜血光剑影更是即刻浮至眼前,不曾散去的致命犀利。

自己竟还活着——

鬼门关前逃过一截,他却难以理清心里的感受,苦笑了声:“大师,你救了我?”

“不算。”竺深望着他,眸光温和,“依你现在身上的伤,若离开这温泉的治疗或者是我的内力,将随时会丧命。”

独孤尚摸了摸自己的脉搏,又望了眼竺深苍白的面庞,这才知他为自己的伤势,怕已耗尽了内力。踌躇半晌,他微张嘴唇,想要致谢,然而恩情厚重,却非言语能够偿还。“大师……”他开口,又沉默,最终低声问道,“这里是什么地方?”

“桑乾。”

“已出了雁门?”独孤尚怔了怔,下意识便道,“我还有几位族人……”

竺深微笑着打断他:“别担心,三天前,苻子徵带了蓟临之到雁门关,贩马出关,你的族人们都装扮成苻氏马场的驭马奴,已然安全北上了。”

“三天前?”独孤尚望着天色,他昏睡长久,已难辨人间岁月。

“就是你独闯雁门那夜。”

独孤尚闻言疑惑:“那日石勒虽已去涿郡请援,但路途遥远,绝不会那样快。”他思索顷刻,看向竺深,“难道也是大师暗中援手?”

竺深摇头道:“贫僧乃出家之人,血光争斗的谋算之事,于我而言,是毒蛇猛兽,避犹不及。如今欺世救下小施主,我已是破戒了。”

独孤尚不再言语,袅袅雾气沾湿他的眼睫。他眸光转动,惊觉自己竟忘记了最重要的一事,立即挣扎着攀出温泉,然而身体刚离开泉水,筋骨血液却登时如冰封一般,激得他喉间生生涌出一阵腥甜。

竺深忙过来扶住他:“我方才说过,你暂不能离开温泉!”

“马邑,马邑!”独孤尚唇无血色,紧紧抓住他的衣襟,“大师,我的族人……”

“阿弥陀佛。”竺深合十,低低叹息,“已迟了。两日前,马邑血染残阳,关外之地,就此平添万缕清魂——”

独孤尚目光冷凝,眼前绿水青山,一霎颜色骤变,阴风森森,暗红涌动,尽成冥河血川。 他选择活下去,却不知命运留下的,竟是永无止境、死亡的逼迫。

在桑乾修养了一个月,竺深终于制好可以控住独孤尚伤病的药丸,这才带着他北上云中。此时已是初秋,塞外黄沙飞舞,树木枯黄,万里晴空之下,风光萧索难言。

之前逃亡一路上因北朝军队的严防死守,难见飞鹰击空,等出了桑乾城垣,马匹上独孤尚抱着竺深的腰,望着蓝天下厉啸不断的飞鹰,恍然了一刻,才促唇吹出哨音。五六只飞鹰纷纷飞落,拍翅环绕他的身侧,腿上竟无一例外都系着竹管。

独孤尚一一看过,才知是石勒贺兰柬他们回到云中,派出数千只飞鹰,携带同样的信函,一直在沿途找寻自己。

“尚儿,信中说什么?”竺深见他许久不语,回头瞥了一眼,见密函上字迹诡异,非寻常汉文,遂多顾几眼,问道,“这是鲜卑古字?”

独孤尚点点头:“嗯。”这一个月来,竺深为教他护住心脉的内功心法,已收他为徒,因此言谈间,不免随意亲和了不少。他沉默了一刻,续道:“柔然兵动,柬叔怀疑柔然女帝将要趁我鲜卑大难之际,夺取云中。他们……”他言语略住,低下头,轻声道,“世人都当我死了,他们竟还未曾放弃。”

“贺兰柬……”竺深微微叹了口气,“他的确聪明过人,不负‘草原神策’之名。”

独孤尚将信函收入怀中,拉了拉竺深的衣袖:“师父,事态紧急,我想快点回云中。”

竺深本担心他的身体难抵赶路的劳顿,但如此形势下,多劝无益,只得将他瘦削的手臂围在自己腰间,夹紧马腹,提缰疾往西北。

到达云中城时,已是八月初十。那日天色阴霾,西风甚紧。宽阔的街道上行人稀少,数十万人的城池,昔日繁华鼎沸,号称塞外第一城,如今却静寂成空,处处透着颓败。塞外烈风穿梭巷陌,吹鼓着酒肆上飞扬的旗帜,一阵一阵地,猎猎作响。

鲜卑诸族老虽不曾放弃希望,但一月过去仍未有独孤尚的消息,却也是各自黯然神伤着,竭力掩饰着已近绝望的心绪。贺兰柬久病未愈,接连多日卧榻难起,这日石勒与族老们聚在他房中商事,议过两个时辰,见贺兰柬精力难支,众人待要散去,却见贺兰无忧灵活的身影猴子一般窜了进来,手脚飞扬地,一不小心碰落了贺兰柬搁在案上的药碗。

“无忧!”贺兰柬头疼不已,斥道,“说了多少次,还是这样毛毛躁躁!”

“叔父……”贺兰无忧人如其名,性情纯真,绝无忧愁,虽怯于贺兰柬的厉斥瑟瑟缩起了脖子,但眨了眨眼睛,下一刻还是天真无邪地对他微笑,气得贺兰柬又是止不住地猛咳。

“叔父,少主回来了。”贺兰无忧在叔父凶狠的目光下故作文静,轻声轻气道。

“什么?”贺兰柬愣住,满室的人俱是僵住,皆直直瞪着无忧,目光迫切。

无忧遂挺直腰板,大声道:“少主回王府了!是一个老僧人送他回来的!”

“僧人?”贺兰柬心念微闪,却也来不及多想,激动之下,赤足下榻,跟着狂喜的诸族老,慌慌忙忙地迎去前庭。

众人到了堂上,方见原本在城外军营中训练士兵的拓拔轩竟是比谁都提早赶到,正抓着独孤尚,神色欣喜却又担忧,不住向他询问雁门关发生的事。独孤尚面容倦白,气息微茫,眼尖的族老一看便知他重伤在身,忙上前拉开拓拔轩,让独孤尚坐在榻上说话。

“并没有大碍。”独孤尚勉强笑了笑,“族老们不必担忧,都坐下吧。”等堂上诸人坐定,他目光流转,却不见宇文恪,心中一紧:“怎么未见恪父?”

石勒道:“恪老双腿不便,正在后庐静养。”

独孤尚微微放下心,接过离歌递来的茶盏,又问道:“狼跋族老还没有消息吗?”

石勒摇头,叹息道:“没有。”看了眼独孤尚,取出袖中的信函,递给他,“正巧少主回来了,这是今日刚接到的云阁飞信,云阁主两日前已出雁门关,想必这几日也将到云中。”

独孤尚读过信函,觉得奇怪:“信中为何不曾提到阿彦?”

贺兰柬与石勒对视一眼,皆是沉默。独孤尚察觉出满座族老闪避的眼神、凝重的面容,不禁皱眉:“还有什么我不知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