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 胡骑长歌(第13/19页)
独孤尚静默不语,望着庭间铺洒的阳光,轻轻吸了口气。良久,才低声道:“我知道了,你自己玩去吧。”他站起身,疾步走回内室暖池,从旧衣中翻出那片紫绢,凝望良久,缓缓收入怀中。
或许,这是今生她写给他的,最后一封信了。
夭绍——
在父母族人、乃至鲜卑一族的灭顶之难前,即便是这个曾经带给他无数温暖和微笑的名字,此时此刻,亦不能让他自悲戚沉痛之间稍觉一丝的平缓宁静。
正如洛都书房中那些被收藏在玉匣里的美好过往,抄府诛族的屠戮之下,怕也早就沦为了一堆灰烬……
八月十三日傍晚,柔然柱国阿那纥率领的八万精锐骑兵率先抵达赤岩山下,与鲜卑军营对峙柯伦水两岸。
深夜时分,拓拔元延领着五千步卒绕道赤岩山后,欲趁对方劳军远征、立足未稳之际偷袭敌营。子夜乌云遮月,五千步卒分成三路,自西北、东北狭窄的山道中悄然靠近柔然营寨。丑时一刻,正值万籁俱寂、山风渐急时,柔然营寨灯火零星的千帐间忽有一道烈焰随着尖锐的鹰啸划过夜空,一时柔然军营外四面火光冲天,弯刀齐齐出鞘的寒煞杀气撼得山陵亦在颤抖。柔然将士全然不备,望着面前汹涌无尽的雪锋浪潮,应对之间不免胆怯暗生、手足无措,更兼营寨几处火起,全军大乱。
拓拔元延领着亲兵数百人趁乱杀入中军,本想擒贼擒王,先灭柔然举国侵犯云中的气焰,不料中军行辕的森严戒备远非左右两翼可比,刚入营中十步,数千摇晃刺眼的火把纷纷散去,眼前澄然一清,望到的景象惊得拓拔元延顿出一身冷汗。
“撤退!”他放声喊道。
然而已经来不及,向自己这边瞄准的是数万紧密的箭镞,在远处高岩上一老者威严的喝令下,冷箭飞落如雨,席卷而至——
八月十四日的清晨,东方曙光刚露,独孤尚与拓拔轩率领两千骑兵成功截断柔然粮道,满载而归。两人在营前下马,望着络绎不绝驶入军中的粮车,一个多月以来的压抑之下,至此刻才稍觉舒心。然而微笑还未在唇边漾起,便望见石勒一脸凝重之态,自营中快步而出。
“少主,轩公子,快入营看看拓拔将军吧。”石勒催促甚急。
拓拔轩疑惑:“我父亲怎么了?”此话虽问出,却也不必等石勒回答,只盯着他眸中的伤痛之意,便如同冰水兜头罩下,面色登时苍白。
“轩。”独孤尚扶住脚下发颤的拓拔轩。
拓拔轩抿紧双唇,扔了马鞭,疾步奔向中军。独孤尚望着他跌跌撞撞的背影,默然片刻,方才转过身,无力坐在营前的岩石上,手掌覆住了脸,半晌无声。
“石族老,”他猛地想起什么,一个激灵,立即站起身,“我的药箱可在军中?”
“不在……”石勒叹息道,“就算在,也来不及了。拓拔将军中了六箭,只撑着一口气,想是为了见轩公子最后一面。现在怕已……”话未说完,声音却在中军突然传出的哭声中生生止住。
“难道真是天灭我鲜卑不成?”他苦笑。
仰天恨望,苍穹无声。
辰时之后,拓拔轩将拓拔元延的灵柩送回云中城。独孤尚独自执掌营中军务,在贺兰柬的指点下逐渐熟悉军情。午后,一封谍报自柔然王城送至,言柔然五十万大军最后一拨已离开王城,然而朝中留守监国的融王日前却连续几日不曾上朝,细作套得融王亲信的话,探知融王已私自离开王城。
“融王?”独孤尚皱眉,“之前并不曾听说柔然还有这样一个王爷。”
贺兰柬道:“据说此人是柔然女帝唯一的幼弟,只是身份神秘,鲜少露面。”他想了想,又道,“不过柔然监国的人私自离开王城,怕是柔然女帝不曾想到的事,对我们而言,也不喾为扭转局势的机会。”
“柬叔的意思,想要以奇兵偷袭王城?”独孤尚皱眉,“云中距离柔然王城路途遥远,而且柔然军队四面八方赶来云中,路上一旦遇到,必是刀锋相对、你死我亡……”
“不是偷袭,”贺兰柬摇头叹息,“经拓拔将军一役之殇,军中将士如今怕是闻偷袭而色变了。”他沉吟道,“我只是想,利用柔然王城的细作,稍稍弄出些风吹草动,怕就足以让柔然女帝生出后顾之忧了。”
独孤尚点头:“柬叔说得是,此事便交由你办了。”
“是,”贺兰柬道,“不过这些只是旁门左道,并非两军对阵胜败的关键。柔然五十万大军,倾国举兵,誓要夺城。鲜卑百年基业,倾族存亡,誓要坚守。这一战,以如今的形势已是箭在弦上、不可避免,其战之难、恶,想来也是亘古未见。而且昨夜的偷袭,我们虽夺了粮草、杀敌上万,却也损失了三千劲卒,如今将士已不足两万人了,何况,战马粮草等也极缺乏……”
“末将有事要禀少主!”帐外忽传来声音打断贺兰柬的话。
贺兰柬住了口,独孤尚道:“进来。”
那将军大步入帐,因方才拓拔元延殡天之故,他眼角泪痕犹在,然而此刻唇边却又隐隐上扬,含着一丝笑意。贺兰柬望见他这幅模样不免心中不悦,正要叱责,却听那将军道:“少主,贺兰将军,狼跋族老回来了!”
“什么!”独孤尚与贺兰柬都是惊喜起身。
那将军微笑道:“狼跋族老还带回五千战马,另有逾万人的主公旧部随他一道回了云中。”
独孤尚与贺兰柬对视一眼,皆是疑惑不已,正要再问,那将军又道:“对了,先一步来报信的人还说,江左云阁的云阁主,也与狼跋族老一并来了云中。”
阿彦!
独孤尚难耐心潮涌动,疾步出帐,跨上坐骑,扬鞭直奔东南。
出了营寨,拂面冷风不住,空中万里云霾蔓延阴沉,苍原上树木飘摇,大雨欲来。独孤尚驻马在高岩上远望,十里外马蹄声岿然震地,乌泱泱一片正如低坠的云翳,正急急飘往云中的方向。
“这就是所谓的归心似箭了。”贺兰柬骑马追赶过来,望见此景,忍不住感慨而叹。
独孤尚默默望着那辆摇摇晃晃行驶在马队之后的皂缯盖车,想了片刻,对贺兰柬道:“柬叔,你与狼跋族老领着将士和马匹去军营,清点姓名,通知这些将士的家人,准许他们今晚入营相聚。”
“是,”贺兰柬看着他,“少主不与我回军营?”
“我回王府,等姑父和阿彦。”独孤尚掉转马辔,双腿猛夹马腹,轻骑径入城中。
越过绵绵城垣,云中城门前,前方的队伍马蹄惊风,绕城而过。独钟晔驾着马车,慢慢驶入云中城门。位在城中西北的王府前,独孤尚一身黑绫长袍,已等候在阶下。少年虽未长成,身材已极是修长。钟晔望着他清寂眉目下再难动色的刚毅面容,不禁轻轻叹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