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北儿子(第8/10页)

他像个害怕被遗弃的孩子一样小心翼翼地赔着笑,害怕有一天阿宏忽然不想照顾他了。

父亲每月有3000元新台币的老人津贴,他时不时就表示要给阿宏,让阿宏给摩托车加油。阿宏当然不要,父亲每次都仔细打量阿宏脸色。

他还常跟阿宏提起他投的那个丧葬保险,说一定会登记在阿宏名下,这样他死了以后阿宏可以有100万新台币办丧事,就不用让阿宏花自己的钱了。

边说,边打量着阿宏的脸色,反复强调,那可是整整100万哦……

阿宏故意问他,土葬还是火葬?

父亲说怎么省钱怎么葬吧。他唠唠叨叨说了很多,都是关于怎么在葬礼上省钱的。阿宏就冷笑,道:陈先生,你相信你死后我真的会照办吗?

阿宏说:既然省钱,那我就只花60块钱好了。

他说:我把你的骨灰用塑料袋一装,买张60块钱的渡轮票,从淡水坐到渔人码头,往大海里一撒……哎呀好开心呀,我还可以剩个999940呢!

他和父亲一起笑,问父亲:怎么样,气不气?

父亲嘿嘿笑着,说气死了。

阿宏说这就对了嘛,所以说,你死之前至少要花掉我100万你才回本嘛,不然多亏呀。

父亲想了一会儿,表示阿宏说得对,他决定马上再吃一个哈根达斯。

他不知道阿宏那时在他身上花的钱早已超过了100万新台币。

如果算上停掉的事业推掉的工作机会,10个100万估计都不止了。

从父母搬进家里的那天起,阿宏就没再工作过,花的全是积蓄。

老人爱操心,如果让他们知道了真实情况一定会负疚,一定不利于父亲的康复。于是,阿宏每个月从积蓄里取出不小的一笔钱交给母亲,说是自己的收入。

他说:你以为我每天拿着手机在玩吗?其实我是在移动办公,你看我不停地打字,其实那是在和我的同事们交流工作。

他说:唉,真是累,我挣钱这么容易,结果你们花钱这么艰难,你们跟上我挣钱的速度行不行?

于是两个老人幡然醒悟,渐渐不再抠抠搜搜。

他们并不知道,快两年来儿子的积蓄只出不进,已经只剩最后一笔,即将捉襟见肘。

……关于钱,父亲说过梦话的,声音不小,躺在客厅里的阿宏恰好能听清。

内容很杂,说妈妈多不容易,一辈子跟着他省吃俭用,以前苦哦……理解理解她。

也不仅是钱,他说过好几次梦话,有关于对阿宏的感激,有关于自己艰难的生平,父亲总在凌晨三四点钟开始这种独白,总感觉不像是在说梦话,而是专门说给阿宏听。

也对,梦话怎么可能说得这么清。

阿宏静静地躺着,一动不动,让老头借着这个理由自由地去说吧,他说得这么痛快,可能以为阿宏已经睡着了,又可能希望阿宏是醒着的,认真地听。

有天半夜,父亲没说梦话,偷偷在哭,阿宏躺在客厅听了很久。

他终于忍不住起身走过去拍拍父亲。父亲是醒着的,满脸泪痕,父亲说:

小陈……我现在不喊你小陈行不行?

他说:儿子,我一年前搬进来的。

他说:儿子,我现在竟然还活着……

阿宏沉默了很久,沉默了很久的阿宏故作悲伤地叹了一口气,说:

陈先生,你真是个狡猾的老头……

他说:完了,看来陈先生你要赢了,看来我赚不到你那100万的丧葬费用了。

父子俩人对着看了一会儿,又哭又笑地看着,怕吵醒母亲,努力小小声,头抵着头。

父亲多活了不止一年。

第二年同样的时间,他依旧活着,依旧吃冰激凌,只不过香烟换成了雪茄,因为儿子说过要跟上儿子挣钱的速度才行。

那是圣谚订婚前,圣谚破坏了规矩跑来看爷爷,阿宏没把他推出去,任凭祖孙俩聊天。

父亲那时已大好,面色红润四肢有力,可以声音洪亮地问阿宏要雪茄抽,圣谚说爷爷加油啊,再过半年参加我的婚礼。

父亲叼着雪茄,嘴唇抖动了半天,用力点了头。

阿宏知道,他其实想说的是:真没想到,我竟然活到了我孙子订婚的这个时候。

父亲在阿宏家住了两年整。

来的时候奄奄一息,如今几乎已经是个看不出有什么病的老头。

2019年年初的时候他下了楼,自己摇着轮椅在台北的街头嗖嗖嗖,阿宏小跑着才能跟上他,他扭头笑话阿宏缺乏锻炼,身体不行。

也就在那个时候,阿宏给我打来了电话。

他说他身上的钱正好还够买一张机票,他说他终于可以出发了。

两年来,第一次真正休息。

(十)

我喊阿宏来找我,喊了很多次。

他一直不肯。

我让他找别人去替代他照顾父亲,让他离开台湾一段时间去休息调整,不然真的会垮的。

他不肯,一天都不肯,只说那是他父亲。

他说那句话时像个匹马单枪的斥候,血将流干筋疲力尽,依旧摇晃着身体,擎槊孤行。

我记得,两年前他下定决心要把父亲救活时,和我联系过,和我探讨什么东西最解压。

我记得他那时说过一句话——当你要承受压力前,总要首先想好解压的方式才行。

他那时胸有成竹语气轻松,让我夸他睿智,懂未雨绸缪,所以,此战必胜。

我相信他必胜,只是未曾料到,会是如此这般地惨胜……

阿宏的那辆哈雷48是两年前买的,他不算什么有钱人,那应是他此生花给自己的最大的一笔钱。那笔钱花得太值,太多的阴郁在哈雷那独有的马蹄音中被瓦解,若没有这辆摩托驮他,他早垮了。

终究还是为了父亲。

父亲只知儿子嘻嘻哈哈地给自己洗澡,拿出钢丝球说要给自己搓澡,往水里撒浴盐说是加调料,逗得自己呵呵笑……并不知道儿子在反复确认自己真的熟睡后,独自下楼,发动摩托冲上阳明山,于无人处涕泗横流。

几个小时前他强忍住心疼给父亲搓澡,老皮一块块脱下来,肋骨一条一条。这是父亲啊,这个凄惨成这样的老头是我父亲啊,他心疼得十指冰凉眼前发黑,有把刀子在心里乱搅。

却是忍住了,鬼马搞笑,强撑着扮小丑。

可与后来的种种煎熬相比,最初的这份心疼却显得没那么难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