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人列传(第10/20页)

他们会质疑你是脆弱是软弱是懒惰是逃避,一切一切都是借口。

好心人当然会有,简直不要太多,太多的好心人会抱着一颗好心去鼓励你多发掘身边的美好,感受家人带来的幸福感,感恩你拥有的一切,甚至会采用一般人最常用的方式去刺激你激励你——有什么大不了的,你看看这个世界有多少人比你不幸!

战争,饥饿,瘟疫,多少人的生活条件比你差,你还有什么理由难过、不满和伤心!

……他们说这些话的时候当然是好心,但他们并不了解什么是抑郁症。

他们一定想帮你,但他们并不知常规式的同情和鼓励式的刺激,都是雪上加霜。

他们并不知道抑郁就是你的意识很清醒,但再也无法正常地感受七情六欲。

好比一个本来有味觉的人再也无法感受到食物的味道;本来有嗅觉的人再也无法感受到花香。所有食物的味道花的香味却都还存在记忆里,但已无法真切地品尝和呼吸。

它不是戏谑里的矫情,它真的是种病,像感冒一样,只有接受了它的存在才有办法去面对。

人们并不了解其实做好聆听就够了。

说上一句:我会陪你撑下去。就已经足够了。

很多抑郁症患者都在努力摸索着用自己的方法摆脱困境,当诉说和表露时,就是一个患者在挣扎自救时,这时他唯一需要的是别人对其病情的接受和包容,而并非各种指责,各种大道理,各种激励鼓励,各种以好心为名的积极。

婷婷说:每当听到那些劝导和激励时,我就什么也不想说了,只会选择去隐藏得更深。全都是我的错,是我连累了别人,就让我躲在那些窘境里自生自灭好了,一切都是徒劳,一切都没有什么意义,越发严重地沮丧和抑郁。

那些年婷婷在乐器公司当会计,后来去电脑公司当文员,香港揾食不易,病情加重后影响了工作,一切都在有条不紊地恶性循环。她开始怕见活人,能不出门就不出门,白天黑夜枯坐在床头,莫名其妙就大哭起来,无缘无故地情绪崩溃。

想过一劳永逸地摆脱这个病,查过一些自杀方式……最不痛苦的方式是上吊,最方便的是跳楼,曾经有人从中环东方酒店跃下,无数人在为他伤心。

有一种说法是:他也有抑郁症。

走投无路时,她尝试过心理辅导,自己逼自己去找的。

香港有不少社会福利机构的社工接受过专业训练,会循循善诱,让你讲出内心的话,去帮人找出心结。像大部分抑郁症患者一样,婷婷那时不排斥对一个陌生人诉说一切,只要对方可以不带任何成见地倾听和陪伴,那种被理解,是救命稻草一样的安全感。

一年的心理辅导,社工姐姐用了很多方法去打开她的心结,例如告诉她可以把家人当作最大的能量来源,亲密关系是很好的药,当情绪困扰得厉害时去到最喜欢的家人身边,和他们抱一抱,这样总比独自一人会好一点。

心理辅导减缓了一些抑郁,却没能结束病症的反复不定。婷婷说,她像漂泊在大海上的小船,提心吊胆的风平浪静,周而复始的骤雨惊涛。

后来她求助于精神科医生,开始接受药物治疗。

医生会按病人的情绪状态开出不同剂量的抗抑郁药,去调整血清素和多巴胺,那些药会带来不同程度的副作用,如心跳加速,血压上升,寝食难安。但当找到合适的药和剂量,身体真的开始变化,那种感觉像一个囚犯终于被释放,不用再透过鱼缸去看人间,可以大口地呼吸,正常地说笑,像个正常人一样。

甚至可以正常地重拾长笛,久违的《卡农》,以及《梦中的婚礼》。

药一吃就是五六年,其间她真的以为自己好了,私自停过一次药,结果更严重的复发像山洪般涌来,把她再度冲垮。看来,离渴望中的痊愈尚且漫长。

她那时候明白了这个现实:

常人遇到困难挫折大都会通过各种方式调整心理状况,走出阴霾,抑郁症患者也是这样,但时间可能需要很长,有可能是几年,有可能是一辈子。

不管是哪种疗法,终究还要靠自己撑过去挺下来。

像一架导航失灵的飞机,与塔台也早已失去了联系,厚厚的云层里她孤独地飞着,说不定哪一道闪电就会撕裂她的机翼。既然随时都会坠机,那就只管往前飞吧,既然没有选择,那就干脆豁出去。

于是就豁了出去。

什么都不要了,什么都不去在乎,什么都不去顾虑。

她逼着自己离开了香港,把自己扔进了从未涉足过的世界里。

(九)

世间有一些很奇妙的规律:

成全别人,往往也就拯救了自己,度人者亦是自度。

最好的自我救助,往往来自对他人的付出。

2007年2月起,婷婷去了一个简称CCF的公益组织。

那个组织服务的地区有广东、广西、青海、甘肃、贵州,开展的公益项目很多,她被委任负责其中的特困生资助项目。

截至2017年3月,流水十年间,她在那个组织里帮扶了3000多个孩子。

一直到她离开那个组织,那3000多个孩子里罕有人知晓这个任劳任怨的香港女老师,一直在吃药,患有抑郁症。

特困生资助工作繁忙而琐碎,忙得让人无暇去沮丧。

那时这个项目连她在内只有两个女生负责,工作强度之大,天天都像是在行军打仗。

受资助的学生分布在5个省份,她需要从合作的高中里一个个收集学生资料,审核并甄别,然后一份份制成简报,方便为他们寻找资助人,以及配对资助人。

关乎到学业是否得以为继,这是件马虎不得的事情,每个孩子的情况都必须了然于胸。那些年她进行了不知多少次的家访,摩托车坐过,拖拉机也坐过,火炕也睡过,还有茅草屋。

维多利亚港的夜色渐渐远去,她习惯了吃洋芋,也走得了任何一条山路,偶尔还会独自被子蒙头哭上一场,但很少再是无缘无故,大多是为了孩子,有时是为了他们的难和苦,有时候是被气哭。

倒也算是件好事,玻璃鱼缸不见了,笑和泪都变得真实,活生生的世界伸手可触。

倾注身心的事情,总能完成一些不可能的任务。初期孩子只有几百名的时候,每个名字她都能记得住,后来增加到上千人,她依旧去记,记不住全名就记姓,被喊的孩子常会一愣,也就不再对她陌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