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人列传(第9/20页)

头一个小时聊电影,老潘给我朗诵他的剧本,我帮他分析演员的选择、剧组的筹备。

第二个小时我们聊书店、聊远行、聊琼英阿尼、聊成子聊老兵、聊我们共同的朋友博士罗旦。

婷婷不怎么插话,大部分时候只是安静地靠着她的肉山。

聊到夜里12点时,大家依旧没有困意,高山流水酬知己,浓情蜜意绕心间。我心说此时此刻都这么感人肺腑赤诚相见了,是不是咱该聊聊那20000块钱……

咱是不是该聊聊那消失了的20000块钱!

未能遂愿,潘先生一如既往地顾左右而言他,打着哈哈和我聊起了东部非洲的云和天。

他建议我去一次卢旺达,打赌我会爱上那里的香蕉和足球,并承诺他和婷婷会管饭,指天发誓是当地最好吃的饭。我并不乐意为了吃顿饭专门跑趟非洲,也不怎么爱看球,他便用河马和大猩猩吸引我,还有狒狒,说没被活狒狒吓唬过的人生是不完整的……

说到动情处,老潘探出肥壮的小拇指和我拉了钩钩,搞了一个莫名其妙的非洲之约。

他说他一拍完他的电影处女作就带我去非洲,他说他用他媳妇保证我一定不会失望。

他和他媳妇一起微笑着看着我,他媳妇还赞许地点了点头……

这么难得的夜晚,这么融洽的气氛,这根手指我无法拒绝。

那么难得的夜晚,委实也不宜讨债,人家牺牲了被窝来陪我聊天,我横不能当那种拽人裤衩的王八蛋。

我说:老潘,咱不聊狒狒了,讲讲你是咋求婚的吧,依照你的一贯作风一定很浪漫,让我也学习学习。

……我不该问这个问题的,我嘴欠。

我未料到会得到一个那么少儿不宜的答案。

简单点来说,是一场很色情的求婚,对具体过程的阐述不是由老潘完成的,而是婷婷。

她坦然而自然地,给我讲述了那个七夕之夜。

一般来说,在那种情况下求婚,要么是在开始之前,要么是在结束之后,老潘奇葩,选择的是过程之中。当时小床儿吱嘎,满身大汗,他抽空摸索着开了灯,又抽空从枕头底下摸索出一个小盒子,豪情万丈地对婷婷吼:

余生请多指教……

然后呢?然后就答应了。戒指有点小,生撸进手指头,然后继续进行那些理应继续的事情,毕竟有些事一旦开始了就不能停……

话说自始至终都没停好吗……

老潘捂着脸东倒西歪地笑,咯咯哒哒的,各种娇羞,反倒是婷婷比较淡定,她调整了一下坐姿,橡皮泥一样软软地贴在老潘肩头,微笑着对我说:

朋友们都觉得老潘很萌、很逗,我也是,他多有趣哦……总能给我许多不一样的新鲜,每次在一起时都会重新认识一次,每认识一次都会想多靠近他一点。

婷婷说:我们一起做了许多事情,去了许多地方,他所有的过去我都接受,他做的每一件傻事我都认可。相处越久,越发现他身上有种独特的男子气概,像他这个品种的男人,在香港是没有的……我从未奢望过会遇见一个这样的男人,能拥有这样的安全感。

她停顿了一会儿,说:

有些事,老潘没和你提,你也没问,但我知道你应该已经觉察到了……

屋子里有了短暂的沉默,老潘搂住她轻轻摇晃,说他觉得那些事不重要,是否被人觉察一点都不重要。

是的婷婷,我确实觉察到了。

从2009年到2018年我的微博私信始终开放,许多人把那里当树洞,将自己无法言说的折磨往那里倾倒,个中身患和你一样病症的留言者上千人是有了,求助或倾诉,男女老少。

不知多少个午夜,我翻阅着那一篇篇长长的留言,再点开他们的微博主页,去看看他们那和常人无异的生活照。我知道他们需要鼓起多大的勇气才会敢于诉说,也知道那些诉说背后的折磨和煎熬,所以我不会回复那些私信,不敢,也不能……

若干年里,除了一个已读,别的什么我也给不了。

不是我心硬,婷婷,你知道的,很多时候一句话说不好,只会对你们雪上加霜。

婷婷,再没有什么病会比这种病更容易反复的了,既然话都说到这儿了,我想说,除了正规的心理辅导,不要断了吃药……

她靠在老潘身上,抬眼看着我,轻声慢语地说:

可是你知道吗?和他在一起后,我就没再吃过药,也不再需要心理医生了。

(八)

抑郁症。

许多人不知道,未成年的孩子中也有许多人会患上这种病症。

中学时婷婷初次经历抑郁症,那时和许多孩子一样,她不认识这个词。

回忆中那段时间像行尸走肉,每天都好像被掏空,没有什么可以去填补,越来越大的空洞。抑郁的唯一好处是不需要怎么努力就能瘦下来,她的体重从100斤速降到80斤,一天比一天瘦,几乎快瘦成纸片人。

家人有过担心,却无法搞懂她情绪低落的原因,正常的生长、不错的成绩、和睦的家庭、自幼就开始学习的长笛,她长笛吹得多好哦,那么优美,这么普通而正常的孩子怎么说沮丧就沮丧了?到底是哪里不对了?

他们并没往抑郁症上想,那是2000年年初的香港,像许多普通的父母一样,他们爱孩子,但受知识储备所限,没听说过这种病。

就算听说了,也大都不认为这属于一种病。

勉强接受这是种病了,也无法理解怎么还会有这样一种无法清晰地说明病因的病,而且这种病居然很有可能伴随终生。

婷婷说,很长一段时间里她每天不知为什么要醒来,有躯体没灵魂,对什么都是麻木的,对什么也都没有兴趣。跟朋友们聚在一起玩时,明明知道在做很高兴的事情,但高兴了两秒就没了,有块无形的磁铁把某些东西瞬间吸走,留下一个空壳坐在人堆里,麻木地表演高兴。

她说她那时像一条鱼缸里的金鱼,能看到外面的世界,但离得再近也无法感知触碰。而要命的是,所有人都没发现她面前的这个玻璃箱,她也无法把这个玻璃囚笼的存在向他人言明。

沮丧包裹着她,包裹住日常生活的分分秒秒,她那时常会无缘无故地痛哭流泪,无缘无故地恐惧焦虑,自救无法,求救无门,每天都是世界末日。

旁人眼中,一个抑郁症患者的显征,是对生活的消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