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人列传(第15/20页)

我怎么不过过脑子就跑来了?还拽上兄弟一起?我是有病吧我……

老潘和婷婷干吗非邀我来这样的地方?

这样的国度这样的人,这样一个被人血浸泡过的地方。

我依稀记得婷婷在此地开展公益工作,她为谁做公益?杀过人的人?面对那些曾经的刽子手赠其玫瑰手有余香?

一个颠簸,飞机落地,浓得化不开的黑夜呼啸在窗外。

一段旅程尚未开启,兴致已消磨殆尽,老潘曾说非洲绝不会让我失望……

去他奶奶的吧。

下飞机时是清晨5点,疲惫加意兴阑珊,面对婷婷时我实在挤不出一个笑模样。

老潘和梁叔三日后抵达,给我们接机的是婷婷和爱玛,那个电动车伴娘。

婷婷介绍说爱玛现在和她是同事,一同在卢旺达开展公益项目,是一员得力干将。

见我噘嘴不语,她补充介绍:

……爱玛可有正义感了,先前我在肯尼亚过海关被勒索了50美元,爱玛知道后四处投诉,折腾了半个多月要个说法,把那些人搞得够呛……

爱玛很大条,无视我的缄默,结结实实地给了一个拥抱,拥抱成子时她笑着宣布:

泪吼泪吼,吼嗨森见到泪,欢迎来到全非洲最安全的城市!

……说反话呢?看起来也不像。

最安全的城市?还全非洲?这个曾经尸横遍野的地方?

见我和成子大眼瞪小眼,这个电动车姑娘积极热情地把我们往车里塞,边塞边叨叨:这是个神奇的国度来的,住久了就知道了,绝对不会让你们失望。

她如果不是个女生我当时就会想办法把她给绊倒。

要死不活的,她口径怎么和老潘一样?

整座城市尚在沉睡,灯火通明,寂静无声。

我摇下车窗远眺,没错,漫山遍野的繁星一样的灯火……这里的人们晚上睡觉是不关灯的吗?浦东也没有这样的灯火,维港也没有这样的灯火,这样浪费电是在干什么?

我疑惑地戳戳婷婷,她仿佛知道我想问什么,轻柔地告诉我:

你看,基加利的星空在地面上……

婷婷告诉我,大屠杀之后卢旺达修改宪法,从此禁止再有部族主义分裂主义,这里的人们现在不再分胡图族或图西族,只有卢旺达人。

换言之,在这个国度,关于浩劫的记忆历久弥新,人就是人,不再分民族或种族了。

一个又一个街区驶过,一片又一片的璀璨灯火,曾经的屠杀者和曾经的幸存者比邻而居,静谧在微凉的夜。

心中的感触无法言说,是一种道不清的沉重以及欲言又止的困惑。

极端的人祸会换来极度的反思,是这样吗?

同样的苦难同样的浩劫,这样的反思只属于他们吗?

该如何去理解这种反思?弥足珍贵还是亡羊补牢,痛定思痛还是等等再说?

于那些普通的亲历者而言,反思带来的又是什么?是彻底的谅解,还是算了?

全车人都沉默地望着窗外,良久,婷婷轻轻说:

基加利的星空在地面上呢……大屠杀后的20余年间,家家户户每夜都会点亮一盏灯。

或许是想照亮亡灵回家的路吧。

(十三)

梁叔说,大冰看起来不是很开心呢。

开心他发音成嗨森,好在已不是第一次见面,他的港普我已能听懂一二了。

我冲他敷衍地笑笑,看着这个老头儿咕嘟咕嘟地喝冰可乐。再没见过哪个老人家会像他这样爱喝凉的,在大理时就发现了,也太不养生了的说……

算了算了,操那心干吗,梁叔养牛的,只当是劳动人民本色。

养牛的梁叔不再是西装革履,他穿着一件灰色旧T恤端坐在非洲阳光下,挎着一个菜市场里卖鸡蛋的老太太才会背的收钱的小包,戴着一顶卖鸡蛋的老太太才会戴的那种遮阳帽。话说在大理时他就是这副打扮了,我严重怀疑这个老头儿很可能只有两身衣服,一身老西服正式场合用,一身旧便装日常穿着。

我不清楚他也来非洲干什么,没听说卢旺达适合养牛哦。

彼时傍晚,我们坐在基加利远郊的一家餐厅,吃老潘承诺过的卢旺达最好吃的饭。

与座者除了婷婷老潘爱玛成子梁叔和我,还有宋奕昌、袁超和Serieux。

宋奕昌就是婚礼上那个该死的翻译,纳木错探班时问为什么没带可乐的那个人,袁超是老潘剧组里的录音助理,成都人。这俩哥们儿满面春光踌躇满志,都是初次来非洲,看啥啥新奇。

Serieux是个结实的黑人,据说是婷婷的同事,也是做公益的。

此人话不多,一看就不简单,我严重怀疑婷婷和老潘的婚纱照就是此人拿手机拍的,握手的时候他叽里咕噜说了很多,我只听懂了里面有谢谢。

谢什么谢,谢我干吗?这顿饭又不是我埋单,这顿饭我一筷子都懒得动好吗!

……梁叔说得没错,我当然开心不起来,是家中餐馆,火锅和饺子。

……好吧,老潘所谓的卢旺达最好吃的饭,原来是中餐。

我决定有生之年再也不轻信老潘了,我把他给我剥的蒜瓣都弹了回去,别来这套,你个大猪蹄子!

话说也不全是因为吃的,从落地起心情就是沉沉的,这种感觉说不清,越了解这个国度的历史越惶恐于来当一个肤浅的游客。大部队会合前的那两天,我和成子参观了卢旺达大屠杀纪念馆,又去卢旺达饭店坐了坐,清风吹皱水面,我们坐在游泳池边抽烟……

一厅一厅的头骨,小孩子的,一墙又一墙的罹难者照片,太多太多的全家福,这些画面镌刻进脑海也就再也磨灭不了,让人讷言。

像卢旺达饭店的保罗一样,那些人那些故事是真实存在的。

展板上有个故事令人动容,胡图民兵冲进小学教室,命令所有图西族小孩站起来,所有的孩子都站了起来,不分种族不畏刀斧,挺着稚嫩的胸膛保护自己的同学。

全体孩子全部罹难,不分胡图或图西,躺满了整个校园。

还有一个展厅在播放影像,一个个劫后余生者对着镜头诉说,有个女人平视着镜头说:他是我们的邻居,他把我们全家人都杀了,我躲在暗处看他一个个用刀砍,爸爸、妈妈、姐姐……只剩我一个了。

她说:我们现在还是邻居,我原谅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