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张家湾(第2/4页)
出了张家湾镇顺着白河往北,可见此处河道修缮得甚是齐整,两岸堤坝坚固,坝上还栽了树木。河面不宽,此时仍是冰封,有些孩童就在冰面上玩耍,一派祥和景象。但行不过一里左右,就见前面人众拥挤,吵嚷嘈杂,倒比赶集庙会还要热闹。
在这里,白河的河堤突然从两边往里一收,只留出五丈多宽的一个河口,河口上却是用青石砌成的崖岸,两侧各有一个巨大的木槽镶嵌石岸当中,木槽又高出堤坝有一丈多,在上方形成一个龙门,用木架支撑,木槽之间则是铁皮包裹着的一座大闸,此时被铁链吊起,刚刚离开下方的冰面。离铁闸不远的堤岸上还有一座小小的砖房,应是供看闸人使用的。
徐有贞一行来到时,这里的气氛极为紧张。一位穿绿圆领戴纱帽的官员正被许多人围在铁闸旁边,他外面是十几个衣着破旧的官兵,全都手持着长枪短刀,身上背着弓箭,却是一点没有威风,被周围的百姓推推搡搡,眼看圈子越来越小,也不敢使用兵器。那官员则在拼命叫喊,但因人声嘈杂,在远处听不出他说的什么。
徐有贞等人在人群外下了马,由随从开路,直接挤到了河闸边。周围众人见又来了官员,才稍微向后退了半步,看看来的是什么人。堤上的官员正是副巡检周子琦,见竟是副都御史亲自来了,真是又惊又喜,急忙双膝跪地拜了两拜,几乎带着哭腔禀道:“副宪老先生驾临,真是救敝职于水火!敝职无能,有失职守,几乎要酿成这里大乱。幸亏老先生赶来处置,敝职死罪!”
周围百姓见巡检长官都在跪拜,知道这是有大官来了,站在前面的一些人膝头一软,也跟着跪了下来。因人群有跪有站,涌动之势却也立时减弱。
徐有贞扶起周子琦,先不同他说话,却对四周百姓高声叫道:“各位乡亲父老,本官是都察院副都御史徐有贞,奉钦差督修河工,也有三四年了,在这漕河、黄河沿岸与众位乡亲同甘共苦,上承皇上天恩,下仗乡民奋力,去年这河工才算初见成效。此河是朝廷的命脉,也是诸位的性命所系,大家有什么不平烦恼,尽可诉说,却唯独不能动这河工、河闸。大家有话可以慢慢讲。”
有些距离稍近的百姓听这位大官说话和气,不由大为感动,“扑通扑通”又跪下了许多,纷纷叫着“青天大佬爷给我们做主呀”。另有一些人却不信官府的甜言蜜语,仍站在那里喊嚷:“若不是这水闸,怎会淹了我们那些田地!”“你们官府只管漕运方便,哪里管我们漕河边上百姓的死活?”哄哄嚷嚷,一时也听不清都说的什么。
正乱着,突然传出一声大吼:“大家先都安生一点!”杨继宗才见人丛中有一个大汉,竟比周围的人高出多半个头来,紫红色脸膛,披着一件光板老羊皮袄,里面穿的却是件闪缎道袍。这人向前走了几步,来到徐有贞身前,先伏在地上拜了四拜。四围的百姓见他跪拜,才都跟着跪了下来,黑压压一片。
那大汉道:“启禀大佬爷,草民等今日聚在这里,并非为了闹事。实是因为去年大水淹了许多田地,官府却既没有救济、补偿,又不减免科税,乡亲们生存无望,呈状申诉到通州衙门,又迟迟不见批复。草民等眼见年节已过,就要到春荒时候,许多人家已无隔夜之粮,这才聚集到此,请巡检老爷代为申诉。”
徐有贞让他和四周百姓先站起来说话,才问道:“你家可是已无隔夜之粮了?”
那人倒也并不退缩,朗声道:“小人家境也算富裕,但家中几十顷田地,去年因大水淹没,有一多半颗粒无收。佃户也要吃饭活命,朝廷还要催收科税,若是再有这样年成一次两次,小人家里怕也难免要沦落为赤贫了。”
徐有贞却似对他家世颇感兴趣,又问:“你家有如此多产业,是你祖上传袭,还是你自己置买的?”
“小人爷爷一辈从山东逃荒过来,因当时这里人烟稀少,荒地甚多,朝廷许下,民户各自开荒,将来永不开科。我爷爷兄弟几人因此勤劳开垦,再加上地价便宜,后来又收买了许多。谁知十几年前,朝廷忽又改了主意,说是几十年来所开垦田地全部都要按例征税。我们小民哪里争得过朝廷?好在这些年算是风调雨顺,收成不错,我们年年都是按时交足钱粮。只是去年因修建河工,让小民家的田地都成了水洼,明年还不知会如何,我家这些田地怕也算不得家产了。”
徐有贞突然有些恼怒,大声喝问:“因此你就要蛊惑乡民,聚众谋事,想要毁坏漕河国家命脉吗?”
三
那大汉听徐有贞喝问,反倒梗着脖子毫不示弱,“小人不过一介草民,哪敢蛊惑聚众?漕河既是国家命脉,我们岸边百姓为了国家命脉田地受损,朝廷免除些租税,给些补偿,不算过分请求。只是几个月来,州府衙门一再推诿,我等求告无门,才在这里与巡检司的长官争辩。”
见他敢与大官争辩,大汉身边一些人也都大了胆子,跟着呐喊起来,纷纷道:“地都淹了,人都要饿死了,还拿什么交租交税?”“我们这里几十年没见过洪水,要不是这个水闸,哪里会淹那么许多田地?”一个衣衫褴褛的年轻后生更是举着一把锄头叫道:“当官的再不管俺们死活,就拆了你这鸟闸又能怎样?”大家一边说着,不由又都向前移动了一步半步。
大汉身后一直站着一个小老头,五十多岁年纪,身穿一件灰不灰蓝不蓝的棉袍,头上却戴着一顶头巾。他见众人火气太大,忙在后面拉拉大汉的衣襟道:“四爷,这上面可是朝中的大员,不可造次,不可造次呀!”大汉这才举起左手大声喝道:“大家有话一个一个讲,不要乱来。”
徐有贞看在眼里,等众人声浪歇了,才高声道:“本官今日到此,就是要听诸位讲述实情,以兹处置。可大家这样众口吵闹如何说得清楚?”又问那老者道:“这位仁兄也是个读书人吧?”
那人见问到自己,赶紧跪在地上,说道:“小人樊力耕,自幼读书,只是学无所成,至今还未曾进学,只在这乡里教塾为生。”
徐有贞听说他是个老童生,心知他必是为这伙闹事者主文墨的,对此次事件的情由也一定清楚,于是请他起来说话:“你既读过孔孟之书,可知道孔子曾道:乡愿者,德之贼也!”
此时天已近晚,河堤上凉风吹过甚是寒冷,那樊力耕头上却冒出汗来,磕磕巴巴说道:“小的知道,小的知道。小的怎敢做什么乡愿,只是因为在这陆四爷……陆学智家中教塾,上次给州里呈的禀帖,是小的写的。别的事情未敢参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