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春藤(第22/25页)
今早他从绿篱中走出来。他上周才在这里的杂草丛中修出夏日的第一条小路,一道从这儿过去,一道从那儿过来。他没有穿雨衣雨靴,没有穿外套,而是比较正式的打扮,上身穿一件乡村风格的衬衫,系羊毛领带。他没必要换衣服。他在花棚里的活用不了多少时间。他走向大门时步子缓慢,双臂晃动。这不是他早晨九点推开大门的步态,不是他工作时的步态,而是一天收工后的不紧不慢,因为那是属于他自己的时间。从他现在的步伐中看不出一天常规劳作的结束;在午饭前的例行程序中他没有表现出丝毫的焦虑,看不出他是菲利普斯太太半小时前告诉我的新闻的当事人。
两点,他回来了。他打开那扇隔开了紫杉小径和开放的庄园草坪的门,出门后把门锁上了。他的步子虽然不紧不慢,但看上去是一副又要开始工作的样子。
我觉得这其中一定有误会,菲利普斯太太要么听错了,要么错把一个念头当成了决定,也许这事就只是提了提。皮通那么平静,我觉得他应该比菲利普斯太太更了解情况。
我去丘陵上散步,途经杰克的农舍到达山冈,巨石阵尽收眼底。一个半小时后我回到庄园,听到菲利普斯先生大喊“弗雷德!”。他冲着后花园里的皮通喊。没有回应。这很正常。五点,皮通做收工的例行工作:锁上花棚,慢慢走向前门,一天的劳作结束了。
但是第二天早上九点,他没有出现在大门口。直到十点都没出现。快到十一点时,我看到了他。他急迫地敲我的厨房门,这是我唯一用的门,正对着废弃的玻璃温室。厚重的木框玻璃罩靠着花园高墙摞成一堆,荨麻在玻璃前前后后长得繁盛,墙那边远些的地方,靠近河边柳树林,是那棵高大的白杨和其他两棵长出嫩芽的残株。
当我在他家称赞他的音响设备时,他表现出荒谬的骄傲;他假装在赚外快时的虚荣;在那个喝粉红香槟的早晨,他笨拙地弯腰站在茂密的绿篱前,等着我走向他,当时他的冲动、瞪大的双眼和翕动的鼻翼——这一切,这荒谬、虚荣和冲动都摆在他脸上。但这会儿他脸上不是香槟带来的惊喜,而是困惑与怒不可遏,一种让他措手不及、把他逼疯的愤怒。
他说:“你听说了?你听说了?”
他没有系领带。衬衫仍是昨天那件。周日他很少不打领带,只有在夏天午饭前,冰激凌车响着铃经过,我们都过去买冰激凌时他才会那样。
他需要有个人来见证并分担他的盛怒,他无法独自承受。但是他没有语言天分,一向没有。所有的情绪都涌到他脸上——像那次喝了香槟,不过这次是扭曲的、强烈得多的情绪——也表现在他唐突的动作上。
我开了房门让他进来。但他好像意识到没有什么可说的,就立在门口。突然他转身疾步离去——好似突然想起要做什么——走向我的小屋和紫杉篱间的小路,小路一边是“护林人木屋”,一边是靠着花园墙的半边棚舍,那儿是我储藏煤、木材等东西的地方。这半边棚舍往后一点是菜园围墙上的大门。我曾经在那个被忽略的角落用割草机割草,因而十分了解那块土地:填了锯末,杂草丛生。
这是皮通的门。每晚都要用链子锁好,钥匙在皮通手上。大门和庄园一样老,有个厚重的木框,坚实的木板在下半部,垂直的铁条在上半部。因为自身的厚重,它有点歪了,皮通每次开门都要稍微提起它。他一天要握着铁条那部分提起四五次甚至六次,它们比其他生锈、粗糙、干燥的铁条更光滑、颜色更深。
皮通快速走到这扇门处。这是他的门,通向他的领地。他急急穿过草地,走到“农舍”那边的花棚。在褪色的绿门边有一株藤蔓老玫瑰,皮通每年都修剪;它一年只开几朵粉色的花,但是都很大,像卷心菜一样。皮通随身带着花棚的钥匙。钥匙拿链子拴着挂在他腰带的环上。他推开绿门。棚子里黑漆漆的。他忘了拿花园门的钥匙。他让花棚的门开着,穿过草坪——那一片仍留有三棵倒下的山毛榉的影子,鬼影一般——来到开阔的庭院。
花棚门大敞,这不像是皮通的作风。一会儿后他又走过我的小屋,到了花园围墙上厚重的门边。他又忘了自己没有挂锁的钥匙;他本是去花棚里拿钥匙的,但心不在焉。
他晕头转向,在这来来回回中他的心绪尽现。他会不由得按以前的习惯打理花园,干他那天早上计划干的活,马上又意识到他失去了什么。他活像一只被毁掉窝的蚂蚁,团团转。后来他关上花棚的门走了,但不是从白门走的。
午饭时菲利普斯太太来找我。她一副医院里教训人的神气,像对一个病人数落另一个病人的不是,说:“你的皮通先生今早变了个人。他过来把全世界骂了个遍,想着法子埋怨我们,好像这事和我们有关似的。他很清楚要发生什么。昨天就都知道了。我不明白他为什么装作不知道。这就是伪装,你知道的。他一个字都不提,早上不说,午饭不说,和我们吃晚饭时也不说。真是他典型的做法。”
她的意思好像是说昨天皮通拒绝接受那个消息的做法——当她等着看他反应的时候——是恶劣的,是罪有应得。好像皮通的这种恶劣让一切得以解释,让我们释怀,无须为他感到担心,也无须内疚。
皮通头一天的沉默很奇怪。他是没明白,还是没把那些话当真?是他干脆没听,还是穿着灰色西装的人说话太委婉?是这消息让皮通无所适从,还是这是他希冀奇迹的方式?我记得杰克病倒后花园变得荒芜,夏天烟囱冒着烟,杰克在卧室取暖,试图融化肺里冰块一般的东西。我记得杰克的妻子如何否认花园有什么异样,她的态度甚至暗示我失礼了。
*
于是,我习以为常的庄园的部分日常,我崭新、舒适的部分生活,我私下里记录时光的书,突然间说断就断。
我再也没见到皮通在九点打开草坪尽头的大白门,下午一点走回那里,五点用慢步子宣告完成一天的劳作。他在花棚里留下自己的物品了吗?雨靴、雨衣或外套?他后来回来拿这些东西了吗?还是把它们和花棚钥匙一起丢弃了?那把拴着链子挂在腰带上再揣进裤子右口袋不离身的钥匙。那把得交给菲利普斯先生的钥匙。
此后,花棚褪了色的绿门(皮通每年修剪的粗壮的玫瑰如今几乎长成了小树)很长一段时间都敞着。皮通的棚屋暴露着,这块领地不再属于他(棚屋、钥匙、工具、厚重倾斜的通向菜园的门都不再属于他)。皮通曾认真关上的花棚门开着,我能从窗口看到,这让人心烦意乱。我真想关上它,就和想摆正墙上挂歪的镜子或画一样。敞开的门和其他的变化,就好像相关人不体面地死去,一切属于他的都不再受尊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