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春藤(第20/25页)

继夏日美妙的乘车、赏花和香槟之后,庄园的确开始衰颓。草坪边缘的三棵山毛榉据称很危险,有可能倒在庭院中。一周之内它们便被砍倒,树枝割断绑起,一些堆在外屋,一些被伐木工带走作为一部分报酬。于是在一周内,我失去了一些绿荫——我旅行归来总会感受到的绿色的拥抱,无论我何时走的,走了多久。

只有屋前的紫杉和山毛榉把我和外面的路隔开;山毛榉虽高大,却挡不了多少噪音,但我觉得那三棵树倒下之后,噪音越发响了,尤其是五点之后——于是,来这里后我第一次意识到一天的交通。军用飞机的声响也更吵了。

我在这里的小世界是多么脆弱!只有树叶和树枝。只有树叶和树枝为我居住的地方营造了色彩和防护。移除它们——一把锯子一个早上的功夫——公路就出现在那儿,一百码开外,一切都变得无遮无掩。

我以前常推着皮通的割草机在山毛榉下修剪稀疏浅绿的草,一直到草坪尽头,靠近茂盛的紫杉,再到一片没什么草的地方,那儿净是旧树枝、山毛榉果实和终年不见光的尘土。在那里用割草机没什么意义,但又不得不去做,这样工作才完整彻底,割完草后一两天,放眼看这片草坪是种享受。从草坪的一端到另一端,我在疏密不均的草地上制造出一条条的痕迹。

如今,三棵树倒下后,在一片空旷中,草甚至在秋天便从那片覆满树枝和灰尘的地上钻出来。在整个冬天和春天,草坪上一直留有被树干压过的印记,直到这片草真正苏醒。伐木工让山毛榉以一定的角度倾倒,于是在新的空旷中,在庄园庭院边的光线中,虽然树不见了,却仿佛有半年时间都投下幽灵似的阴影。

砍树是个有远见的决定。这年春天风刮得比往年更猛。风太猛了,我站在小屋厨房里看前面(透过一扇矮窗)以及后面(透过厨房门上方的玻璃)的山毛榉树。说来也怪,我待在小屋里从未感到害怕。我还真的看到花园后面两棵粗大的白杨树被风刮断,树连折两次,一次是在树梢,接着是拦腰而断。了解了损害的法则,这于是就有点像在看人或者动物被肢解。树不是我种的,但我看着它们被摧毁。

春夏两季,这三棵彼此间隔十英尺的白杨看上去像一把巨大的扇子,在花园围墙上方摇曳。现在其中两棵像嫩枝一样被折断。它们的残骸倒在湿草甸和菜园围墙之间,就在荆棘般的老玫瑰花圃后面。

单凭皮通和他的手锯是清理不了的。我试着帮他。但哪怕是割一小段树枝,锯子也不时卡在潮湿多汁液的木头中,发热。

皮通会说:“打结了。我们最好停下。”

“打结,皮通先生?”

我喜欢这个词。我之前从没听人说过,但觉得形容眼下的状况很贴切。皮通又发窘了,就像当初我问他沙土里的什么对杜鹃花有益,或者当他告诉我房东喜欢我屋前的牡——丹(和“马驹”[7]押韵)。他学房东做作的爱德华七世时代的发音觉得别扭,又想让人知道他会更常用且正确的发音,同时要尽量不显得不敬或不忠。

倒下的树现在横亘在我去河边散步的路上。白杨树参差不齐的白色树桩——十五到二十英尺高——慢慢老旧;春夏之际甚至长出了新芽。

花园的种植者或者设计者当年种下树苗时大概想着三棵树可能会出现扇子的视觉效果,因而每隔十英尺种一棵,觉得这距离够远的了;之后五年确实如此,不料后来边上的两棵树慢慢地不再竖直生长。于是我看到了扇形效果,看到这三棵树每年长数英尺,也看到种树人没有想到的事:两侧的树折断了。这几棵树超越或者包含于房东的生活中。他一定发现两棵白杨不见了;他一定在后花园见到了残骸。但我没有从菲利普斯夫妇那里听说房东对此说过什么。

自入秋起,庄园就变得乱糟糟的,因而对我们来说,夏初接待察访是合适的。上午十点左右来了两个人,除了如往日那样的小伙子,还有一个年长的人,身材要魁梧些,四五十岁的样子。

我看到菲利普斯先生和这两个人站在草坪上——菲利普斯先生比他们矮,但更健壮,穿着带拉链的防风上衣;小伙子穿着深蓝色外套;年长些的穿着一件磨旧的灰色西装和一件老式衬衫,一条老式的斑点手绢插在胸前的口袋。

他们查看了谷仓,打开了谷仓边的车库或者马车棚,打开那座农舍审视了一番。他们步子缓慢,经过树篱后再次出现在我的视野中。那个小伙子朝我走来,另外两个人沿着通向庭院的小径,经过繁茂的紫杉树丛和原来三棵山毛榉树投下树荫的新空出来的空地。

小伙子谈起他刚才看到的后花园,说:“说起来挺残忍,但是最好砍掉所有山毛榉,种上新树。”

说起来很残忍。这会毁掉我居住的地方和环境。但他说话的时候没有那么肯定或关切。他眼里闪烁着快乐。整个上午他陪穿灰色西装的上司巡视期间有点压抑,此刻在小屋里,他(比远处看更年轻)变得轻佻而放松。我觉得他不是做代理人的料。果然很快,他的心就不在生意上了。

他也许是听同事几番说起,才学样这么评价这些树。他看着附近农场乳牛场主的围场,那匹老赛马死掉的地方,说:“你可以在那儿放几头肉牛,把它们养肥。”

几头肉牛——这是他的语言风格吗?不会的;那种自我意识或自我了解就贴在他思想的表面之下,只消谈话就会立马显露出来。他的父亲在一座离此不远的庄园的狩猎场当看守。通过父亲雇主的推荐,他得到公司的试用;他接受了这份工作——这个瘦弱的孩子茫然稚嫩的脸上带着取悦他的父亲和其雇主的微笑。但是他心不在焉:具体在哪儿他也不清楚。他会乐意服兵役,会非常想做军官。但由于身体条件不够——也许是考试没通过——他没能如愿。

他说:“你永远不会和他们一路。”

他们?谁是他口中的“他们”?原来是和他同龄的同事们。一天的工作结束后,他们都直接回家,既不会一道去酒吧也不会互邀串门。

他以轻佻、焦虑和浅薄的方式,在短短几分钟内暴露了他的个性。当那个穿灰西装的男人和菲利普斯先生来找我的时候,这小伙子几乎词穷了。他不再开口,继续摆出友好而空洞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