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春藤(第19/25页)

这会儿,中午,皮通在围篱外的草坪上站定,低头看着草。茂盛的树丛在围篱入口处堆出一个拱门。皮通定在这个绿色拱门下;他身后是两岔小径,在开着白花的野草间像迷宫走道。他身子前倾,眼睛看着地,腿奇怪地分开,像是站在斜坡或是不平的路上。他的羊毛领带——皮通在冬夏两季打领带——直直地垂下,没有贴着肚子。

他让我想起十三年前见过的一个人,一个森林里的印第安人,在南美圭亚那高地一个新开辟的传教地。传教地在河岸,不是平地上的大江,而是高地上狭窄的河,河岸有巨石和小而光滑的石头,河床里有的石头几乎要裂开。

那是一个周日早晨,印第安人像皮通这样穿戴正式:蓝色哔叽裤和白衬衫。他来教堂参加布道。传教地在一块新开辟的土地上,被砍的树桩痕迹很新鲜,三面仍被森林环绕。布道过后,他返回林中的村落,沿着空地边缘的小道走,就在河的上方,河水在阳光的照耀下呈现出浅淡的葡萄酒般的颜色,到了黄昏就变黑了。这里的黑夜让人焦虑,日光总让人宽慰。

路上有个东西引起了他的注意,他警觉起来;他停下来想一探究竟,那东西不该在路上——也许是一根树枝、一片叶子、一朵花——这点也许暗示了可怕的危险。对印第安人而言,没有什么死亡是自然的。总有杀手在周围,一个恶鬼,一个看上去正常、永远不会被疑心或者看出是杀手的人,而就是他最后杀了所有人。这个穿着蓝裤子和白衬衫的印第安人从教堂回家,半路上站在河的上方,沐浴着晨光静静地站着,想着路上的东西是不是恶鬼来捉他的迹象(顾不上传教士和同伴对他说的话)。那是一条处于巨石间的狭窄小径;印第安人在我走向他的时候没有让路。我从他身边绕过去时他没有看我。

皮通站在围篱外的姿势和出神的状态与那个印第安人很像。但是他知道引起了我的注意,等着我走向他。当我快要撞到他时,他抬头并缓缓地移动左腿,好站直身子。这个动作僵硬刻意,他的腿像是木头做的。但是皮通满脸激动。我从没见他这么骚动。他双眼亮晶晶地盯着前方,鼻翼翕动。他有消息要说。急不可耐。

他说:“我喝香槟了。他把我叫去他的花园,给了我香槟。”

让皮通迷糊的不光是酒。更有这日光,这场合,这奢侈,这晨间的时光,这让人困惑的夏天出乎意料的发展,好戏一出接一出。要是我没撞见他,他大概会回家和妻子分享这个消息。

他又说了句“香槟”,若有所思,两眼神采奕奕。

大约一个月后,我从艾伦那里听到了这件事的另一种说法。夏天差不多过去了。艾伦穿着水手服在庄园闲逛,像房东在头一个夏天给我的诗中的水手,那首诗写在关于湿婆神和克利须那的诗之后。

艾伦说:“他沉浸在古风的状态中。我听说他给皮通喝粉红香槟。”这做法在艾伦看来那么可笑,他笑得都说不出话来了。接着他说:“上午十点喝粉红香槟。他告诉我皮通彻底不行了。彻底不行了。”

我现在觉得,给沃尔沃斯那桩事添油加醋的并不是艾伦,而是我的房东。他存起了皮通和香槟的故事,就像皮通(无疑还有他的妻子)存起故事那样,等到来了艾伦这样的客人就拿出来当谈资。这些客人了解并敬重他的古风。然而那天上午的冲动,庆祝那一刻的需要是真实的。后来是他自己的浪漫想法作怪;后来是他有意制造故事,以便讲述,以便传播他的传奇。

在长久而病态的隐居中,他的灵魂濒于死亡,现在他复活了,并且重新认识到了自己的身份。这一点表现在他的画作上,那粗大得不成比例的签名,比他当初给我的湿婆神和克利须那的诗的落款还要大,那个时候他很低迷,压抑着自我。躲过疾病的性情如今只有很小的表现空间,也更微妙,只能对艾伦和皮通这样的人表现——艾伦这样的人很少,现在没有多少人知道我房东的传奇了。

*

“有富人朋友真是不错?”艾伦说过。不过这只是艾伦自己的幻想;这是他对借宿地的幻想。菲利普斯夫妇看得更明白。他们知道庄园里有多少事要去做,又有多少能做成。

庄园建于帝国权力和财富的顶峰时期,那时风行高大甚至奢华的中产阶级内室。庄园的奢华部分表现在现代化设施——下水道、供暖、照明系统——在建造宅子时就安装好了。不论何种建筑风格,不论在一些地方(比如茅草屋顶,燧石的应用)多么刻意地去营造本地乡村的效果,它们都会有点像汽船。它们是在那种自信下建造的;不仅是财富上的自信,还有投身其中的建筑师和匠人的自信。这种工业或技术上的自信——建造了这宅子的财富的自信——让庄园维护起来很昂贵。某天庄园的锅炉爆炸了,另一回一片屋顶被风掀起。每次事故耗费动辄上千。

管道和排水系统已经老化了。庄园夜间用水时,如果蓄水池需再次注水,我小屋的金属管道便会在周遭的死寂中发出嘶嘶声;白天这声音被其他声响掩盖了。埋在墙中的金属管子因为内部潮湿而生霉,导致墙上出现一条条灰黑色的霉痕,像极了老鼠留在窝里或藏身之处的毛。

七十年的时间,山谷的雨水、滚落的白垩、燧石和泥土多少堵塞了下水道。草坪下暗藏着爱德华七世时代的下水管,现在不知哪里已经损毁。雨水泛滥的冬季,某天早晨一场暴雨过后,草坪上突然出现一个小洞,仿佛自行慢慢塌落,接着从软化的洞口涌出棕色的急流——乍看以为是什么动物在活动:一只鼹鼠迅速地扒土——涌了半个小时。

不时有代理人来拜访。这提醒我们无法与他人老死不相往来;事情都有实际的一面:收入,账目,收支平衡的需要。

一开始我是从菲利普斯那里听闻有这些来访的。当时菲利普斯夫妇还没那么自信,他们重视这些代理人的来访,会事先作一些准备。他们没有表现得过度热情,但是从庄园庭院里的动静,有时甚至暗示我清理北墙的落叶(绝不可能清理干净:那面墙是两三百码内的山毛榉天然的落叶地),能猜出“代理人”要来访。

然而代理人经常是一个小伙子,阅历浅,刚大学毕业参加工作,用我们的庄园来练手地产生意。这里的地产代理人以英里或片区为单位经营捕鱼权和上千英亩农田及林地的买卖。几英亩荒废的土地,对我们而言虽然是一个完整的世界,在我们的地产代理人看来却不具备任何挑战性或练手的价值。来的年轻人经常很快被调去做更重大的项目,或者换了工作,不会再来庄园。因此,不值得与他们结交甚至记住他们的名字。把代理人的来访当成巡察,顺应他们的“要求”,至少菲利普斯夫妇开始这么做,他们修修这里,补补那里的漆。如果说起初我们打扫收拾是为了获得称赞(在不知什么地方也许会被报到上一级),后来我们则寻求破破烂烂的面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