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春藤(第17/25页)
我修剪完草坪后,小心地把割草机和油罐放在花园棚屋锁上的门外——仿佛是用默剧的方式告诉他(我之前用割草机从来没有这么小心),我没有把这事放在心上。他以出其不意的方式回应了我的做法。周四下午,他把我的垃圾桶送到庭院来,方便周五收垃圾。他只用一只手提着满当当的铁桶的一只手柄,保持一种姿势和步伐——显示出他力气大,尽管他并非盛年,腆着肚子,行动明显迟缓。
于是我们成了朋友。一个夏末秋初的下午,草地上光影斑驳,我们一起劳作。他允许我帮忙修剪草坪——我一直喜欢修剪草坪。我还帮忙收集落叶,算是宜人的下午活动(大约花一个小时):把树叶堆进一辆粗糙的两轮木推车,推着车子穿过果园和儿童屋,来到“庇护所”,移开推车前挡板,把树叶倾倒在蓬松光滑的叶子山上,整个过程令人感到静谧。
圣诞节前夕我去了一趟皮通家,送给他一瓶威士忌。天气潮湿寒冷,路上湿漉漉的,仿佛光秃秃的山毛榉和梧桐树仍遮着阳光。皮通屋子的院门和通向前门的小径比布雷家的状态要好,不过到了门口,我才注意到门和周围的木头亟须粉刷,窗框有一半朽烂了。
过了好一会儿皮通才来开门。也许是在整理着装。他面露尴尬,脸发紧,我便知道他不喜欢在家里“被抓个正着”。
这房子比我想象的还要破旧。六十年的老舍经过改造后外面看起来是坚固了,里面仍旧破破烂烂。厅很窄,擦得锃亮,几乎分辨不出颜色。这间小前厅的布置也是七拼八凑的。
朴素的家具虽然旧了,还是让人想到售卖它的商店;朴素的电视和音响也让人想到廉价商品店;廉价的没有绲边的窗帘。只有那几张照片——一张皮通和妻子年轻时的合照,一张皮通太太二十年前的单人照(她一定很喜欢这张照片,上面的她头扭向一边),一张儿子的照片——只有照片让这栋早就“属于”皮通的房子有了点个性。
从里面更清楚地看到窗框弯曲了;房间通风很好。为什么皮通不装修一下呢?我知道他会说什么。装修是庄园的事;房子又不是他的。他等着庄园装修他的整个房子;他心甘情愿地在乏味中度日。这让人沮丧。这是这个男人真正的奴性与顺从的表现,他平日里的严肃态度与一板一眼的动作,他的自重,与这奴性格格不入。他挣的钱都花在了他们夫妻二人的着装上,那是外人能看到的体面。
我把威士忌给他,他道了声谢谢,但看上去不是很高兴,仍旧是那副紧张的表情。我提起他的音响,好弥补我来拜访的错误,他这才放松下来,脸上的肌肉不再紧绷。我说我没有那样的东西,皮通荒谬而得意地笑了。他高兴了——这让人吃惊——因为他的财产让我惊讶。
皮通荒谬的笑带我回到童年——也和在山谷、在皮通的小屋里这样如梦一场——勾起我痛苦的回忆。在大家族中,我们这一支很贫困;我记得有一两次,富有的远亲来拜访我们,我们发自本能地强烈地想要炫耀,装作很富有。这是一种奇怪的本能:不向和我们一样穷的人炫耀,倒向富有的人吹嘘,而他们能一眼看透我们的虚荣。这一点我在别人身上也看到过;我孩童时期最早的观察是关于贫苦的谎言,贫困迫使人撒谎。我们那儿是一个处在世界大萧条末端的极度贫困的农业殖民地,有钱人很少;气派的庄园被迫低价出售,钱稀缺;劳工遭受的是深重的苦难。但我从小就看见大家向老板、向每周付工钱的人装出一副有钱的样子;每天或每周领工钱的人,每天工作八小时甚至更久换来一块钱不到,同时假装自己有秘密的收入,乃至整个秘密的生活。
童年时期棚屋里的风、潮湿和沼泽的气息在圣诞节前夕浮现在我眼前,在威尔特郡的山谷里,在皮通改造过的农舍中。他是贫穷的。我现在发现,他被贫困伤了自尊,因贫困而羞耻。我现在发现他比菲利普斯或者布雷都更敏感、更容易受伤害。他比他们都更脆弱。
*
大约下午三点,庄园传出“弗雷德!”的喊声。我花了些时间才明白这是喊声,它一开始听着像是乡间的声响:动物的叫声;远处牧牛人赶着牛从湿草甸回到挤奶棚时发出布谷鸟般的叫声(他只是叫着“走!走!”);农用机器;鸟;鸽子在栖身的地方、在旧谷仓墙上浓密的常春藤间扑腾着翅膀;墓地后面农场上古老的挤奶机——它在关掉前发出一声尖叫,在相对的寂静中,你会意识到前两个小时忍受的噪音像铃声或蝉鸣一样在耳边挥之不去,像军用飞机的轰鸣。
我分辨出来之后,菲利普斯喊的“弗莱德!”听着就清晰多了;我觉得这也是一种由来已久的老习惯。但我很快发现事实并不是这样。我能辨认出叫喊者的性格和情绪,体会到环绕周围的紧张。我后来意识到,皮通从不回应这呼喊。
呼喊发生在下午。但是有时候,尤其是春天,早晨也能听见。这意味着菲利普斯先生在我的房东和皮通之间调停。春天,我的房东想去看花或购物,有时候两者兼顾。他不想拜访其他花园(踏入别人的领地会让他非常不安)。他愿意去花店和花市;他要皮通和他一起去。
皮通被叫去一同出门的时候,他坐在车子的哪里?在前排另一个仆人菲利普斯先生边上,还是独自坐在后排,一个以另一种方式被隔开的人?
我觉得皮通是去给房东做伴和提供保护的(还有菲利普斯先生)。皮通之所以被邀请同行,不仅仅是要以园丁的身份提供建议,因为买来的植物——需要皮通照看——不总是合适。我记得有一次买的杜鹃花不适合我们这里的土质,皮通只好把它们种在装沙土的盆里。我问他为什么,他支支吾吾地说不上来,直到灵光一闪说了句“矿物质”。把杜鹃花种到沙土里之后,每天都用一种昂贵的铁矿物溶液“喂”它们,直到它们死掉。“喂”字用在这儿很贴切,因为小杜鹃花需要用滴管喂,像喂失去母亲的鸟儿等小动物那样。
我来这里的第三年,第三个春天,这呼喊声比以往更频繁了,大概和我房东的状况有关。严重的病情一度让他几乎无法行动——也就是菲利普斯夫妇来照看他和宅子期间——后来他开始缓慢地恢复。据说某些药物可以抵消他的倦怠病,他摒弃隐退和单调,恢复生气。一台手术多少恢复了他的视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