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狱者](第14/16页)
小南京从一开始就很清楚自己冒的是什么风险,但她铁了心要有难同当。不是没人劝她放手离去,她都给骂回去了:“你这么想,就不是人。”
小南京怕路平被抓住后枪毙,害怕他散手人寰、驾鹤西去而无骨血遗世,故而非要给他生个孩子。路平不从,她就来硬的……我见到他们时,小南京已有四五个月的身孕。
此等事宜,非寻常女子所能为之。
那让我想起一段历史。
十九世纪初,俄罗斯十二月党人起义失败。
十二月党人身为贵族,却为废除自身的贵族特权,为社会的进步而斗争,彻底地背叛了他们所出身的那个阶级,背叛了他们曾经捍卫的那个制度,自觉地将国家和民族的命运与历史的趋势联结在一起,献出了自己的幸福甚至生命,令人十分钦佩。然而,更令人钦佩的,是十二月党人妻子们的崇高行为。
起义失败后,沙皇尼古拉一世命令他们的妻子与罪犯丈夫断绝关系,为此他还专门修改了沙皇法律条文里不准贵族离婚的法律:只要哪一位贵妇提出离婚,法院立即给予批准。出人意料的是,绝大多数十二月党人的妻子坚决要求随同丈夫一起被流放西伯利亚。
尼古拉一世紧接着又颁布了一项紧急法令,对她们做出了限制:凡愿跟随丈夫流放西伯利亚的妻子,将不得携带子女,不得再返回城市,并永久取消贵族特权。
这一法令的颁行,无异于釜底抽薪,这意味着这些雍容高贵的女性将永远离开体面的生活,离开襁褓中的孩子和至亲好友,告别昔日一切理所应当的辉煌。
但已经没有什么力量能够阻止这些高贵的女人了,她们接二连三、义无反顾地去往西伯利亚,去到她们丈夫的身边,并陪着他们死在那里。
其中一个叫穆拉维约娃的妻子说:“为了我们的爱情,让我失去一切吧,名誉、地位、富贵甚至生命!”为了获得这份失去一切的机会,她斗争了一整个月。
美丽的法国姑娘唐迪在巴黎听说前男友伊瓦谢夫被流放到西伯利亚的消息,立刻以最快的速度赶到俄国,并向当局申请到西伯利亚去与情人结婚。几经周折,她得到了这份赴死的许可。他们在牢狱中结了婚,几年后,在冰雪和疾病的折磨下,一对异国情侣倒在了西伯利亚的茫茫荒原,人们收拢她斑白的头发,回忆着短短几年前的她曾是多么的明艳动人。
特鲁别茨卡娅公爵夫人是她们中第一个在西伯利亚监狱里与丈夫相会的。当她在前往西伯利亚的路上途经莫斯科时,人们为她举行了盛大的送行宴会,有一个深深倾慕着她的诗人也在场,两年后,诗人根据她的经历献给她一首长诗,叫做《波尔塔瓦》。
那个诗人是普希金。
十二月党人妻子中最后辞世的亚历山大拉·伊万诺芙娜·达夫多娃说过这样一段话:“诗人们把我们赞颂成女英雄。我们哪是什么女英雄,我们只是去找我们的丈夫罢了……”
是哦,她们哪里是什么女英雄,她们只是忠于爱人罢了。
她们未必懂得丈夫们所为之舍生取义的理念和目标,但她们肯摒弃浮华肯用生命去诠释什么叫做爱情。
小南京读书不多,俄罗斯十二月党人妻子们的故事,她一定是不知晓的,但她无意中却步了先人之后尘。
她不是贵族,却几乎称得上侠女。伴君遁天涯这件事上,她迸发的侠气和周遭的烟火气形成鲜明的对比,亮瞎了对丽江爱情故事嗤之以鼻者的钛合金狗眼。
热衷于艳遇的人们习惯把彼此当作过客,既然是过客,就没什么为之驻足的道理。
路平说,如果方向一致,两个命中注定要结伴同行的过客是不会擦肩而过的。
那是什么样的方向呢?携手同行的又是一条什么样的路呢?
路平给这个腹中孩子起名叫路过,小名过儿。
我起初不懂这个名字的寓意,后来越品越有滋味。
一直到过儿出生,都没有警察叔叔拿着通缉令来抓路平,这让路平和小南京很奇怪,后来辗转打听到原来根本没立案,因为那天根本就没人就此事报案,虚惊一场。更奇妙的是,那个躺尸的哥们儿只是被揍晕了而已,躺了一会儿就自己起来吐酒去了。不仅没死,而且听说颈椎病还得到了缓解。
我曾建议小南京给那个挨揍的人立个生祠牌位:“小南京,俗话说试玉需烧三日满,某种意义上他帮忙加了一把柴,不然我们怎会有缘见得你的真本色。”
小南京给路过喂着奶,笑笑地,慢悠悠地说:“大冰,你还是不肯喊我嫂子吗?”
她叛逃的东西,叫宿命
很多年前,路平在丽江的第一个女朋友从美国来,祖籍广西南宁,叫菲菲。
她是个很乖巧的女孩子,胳膊和腿又白又细。她有先天性心脏病,基本不怎么动,走路也很慢,再着急的事也像散步。说话也很慢,北方人听来,她的普通话有着浓浓的白话口音。
由于中气不足,她有种别样的温柔。
菲菲很会煲汤,货真价实的靓汤,卖相和口味都上佳。她对瓦罐的耐心比对任何人都持久,可以盯着慢火一盯一个下午。
蓝幽幽的炉火吞吞吐吐,她就那么盯着出神,一出神出一个下午,手里捏着一本书,却并不读。丽江的阳光隔着窗棂晒在她脸上、身上,她穿着紫围裙,短发齐耳,像个民国少女。
路平和她相处的头一个月,她煲了二十多种配方不同的汤,迅速地让路平喝胖了。路平很惊讶汤养人的程度,同时欲罢不能。
菲菲不出神煲汤的时候会很勤快,穿着拖鞋吧嗒吧嗒地走来走去,热衷于杯杯盏盏、洗洗涮涮,却从来不让路平进厨房。“妈妈说不要让男人干厨房的活儿。”她对老路这么说,于是老路只负责喝汤,生生喝成了个品汤的行家。
男人总有些虚荣心,那时路平经常领着不同的朋友回家喝汤,他不是很懂炫耀的技巧,只在喝汤的时候咕嘟咕嘟发出各种声音,来的人越多,声音就越大。
路平整整喝了一年的汤,从冬天到冬天,然后再没喝到菲菲的汤。
菲菲头一天晚上默默地收拾好了行囊,然后在第二天早上和路平道珍重:她要开车去西藏。
我问过路平,你们当时在吵架或冷战吗?他说,没有,没有吵架,没有分歧,甚至没有一点儿征兆,她说走就走了,头都不回地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