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思我(第4/4页)

她还是难以置信,“你是在骗我对吗?只要你老实坦白,我就原谅你。我们和和睦睦的,再也不置气了,好不好?快醒过来,只有一次机会,错过就没有了。我数一二三,你睁开眼睛,好不好?”她颤着唇仔细盯紧他,“一……二……三……”

他没有睁眼,却有泪水从眼角滑下来。她惊呆了,他听得见,但是说不出话来。她抑制不住地呜咽,“陛下,陛下你会好起来的。”她把额头抵在他手背上,那手冰凉,没有温度。她越发难以自持,“你是生我的气才不理我的吗?我错了,是我太固执,惹得你伤心。你不要丢下我,求求你,夫子……”

她叫他夫子,他也大为震动。这个称呼勾出太多的回忆和情感,包含他这一生中最快乐的时光。可是他没办法表达,他张不开嘴,发不出声音。肋上痛得撕心,他觉得自己可能要顾不上她了。这是报应,是他弑亲的报应。也许他注定做不成皇帝,即使机关算尽,最后还是这样无奈的结局。

他咳嗽起来,大概伤了肺,肺上像破了个大洞一样,飕飕地往里灌冷风。他吸口气,咳得更加剧烈。嘴里渐渐有腥甜的味道,然后大口的血涌出来,他自己也感到恐惧,他的命大概就交待在这里了。

他听见她的尖叫,大批的太医进来查看,帮他翻身侧躺,怕血呛进气管里去。弥生在边上声嘶力竭地喊:“治不好圣人我杀你们的头。”她一直温雅恬静,只有真吓着了才会暴跳如雷,上回珩过世时就是这个样子。

医官们忙碌起来,弥生瘫坐在地上,她不知道没有了他,以后的路要怎么走。如果他死了,她恐怕也不能独活下去了。

他的症状缓和了些,弥生追问情况,医官们模棱两可,“臣下必定全力救治,只是究竟能不能脱险,还要看圣人自己的意志。”

一旁的元香忙道:“殿下怎么不把好消息告诉圣人?圣人知道殿下有了喜,便会有力气渡过难关的。”

如今不管是不是真怀上了,给他报喜,说不定他牵挂妻儿就舍不得走了。弥生点头不迭,“对,我险些忘了。”她接过宫婢手里的手巾给他擦洗,没有羞涩,切切道:“我原本想过些日子告诉你的,轻宵替我看日子,说月事晚了好几天……上回你来,到现在快一个月了,我想九成是有了。你高兴吗?瞧着孩子,你也要挺过来。你忍心叫咱们的孩子没有阿耶吗?”说着泪如雨下,“夫子……阿奴,你一定要活下去,还要教孩子如何为人处世。你不在,我会把他教成个傻子的。你愿意看着他和我一样傻,将来受人欺负吗?”

他痛得神识涣散,感觉自己像风筝,悬了空,飘飘然就要脱离躯壳飞出去。所幸有根线牵引着,是什么他分不清,隐约听见她喃喃说孩子。他倒是振奋了一下,当真有了孩子,他盼了好久的孩子。他动动手指都要耗尽全身的力气,但是要给她希望,舍不得她这样哭。

弥生惊讶地发现他勾住了她的小指,她喜出望外,“元香,孔怀,你们快看,圣人听见我的话了!”

孔怀擦着眼泪说是,“陛下天天挂念着皇后殿下,如今殿下又有了小殿下,圣人可不是高兴坏了嘛!”

弥生在他手上抚了又抚,“阿奴,你快好起来。等你痊愈了咱们到城外槐花林去,五月里正赶得上槐花开,你答应过我去看花海的。还有孩子,你说你占过卦,说咱们有两男两女的,你不能骗我。这回再骗我,我恨你一辈子。”

正说着,外头太后和令仪呜咽着进来,太后哽声道:“这是造了什么孽?到底是哪里邪行,打去年起一个接一个地出事。现在只剩这么一根独苗了,还要算计我!”

弥生上去搀她,太后不再年轻了,五六十岁的人老泪纵横,看得人心里更难过。她宽慰着:“母亲别着急,陛下刚才还拉我的手呢。不要紧,会好起来的。”

太后坐到床沿上抚儿子的脸,“叱奴,你万事一身,还没到卸肩的时候。咱们慕容家的男人都是有血性的汉子,这么点儿伤,咬咬牙就过去了。我才听轻宵说皇后有了孕,你是上有老下有小的,要是临阵脱逃,就愧对我,也愧对弥生,你听见了吗?朝上的事你不用记挂,我先替你料理两天。不过也不会太久,母亲上了岁数,精神头不济了,军国大事还是要你自己拿主意。所以快点好起来,那么多人眼巴巴地看着你呢!”

弥生怕太后过于伤情,忙道:“陛下吉人自有天相,母亲不必担心。这里有我看着,您还是回宫歇息。陛下一有起色,我即刻派人过去回禀母亲。”说完给令仪使个眼色,两人上去一左一右扶住了太后往前殿引。令仪也道:“母亲千万保重身子,别叫陛下病中还惦记着您。”

太后也怕在这里添乱,便嘱咐令仪:“你留下给你阿嫂搭把手,有什么一定要来回我。”

令仪应个是,太后这才让人扶上步辇回昭阳殿去了。

弥生在太后面前没流一滴眼泪,等她一走就再也忍不住了,掖着帕子啼哭不止。令仪含泪来劝勉她:“阿嫂也仔细身子,肚子里有了孩子更不能哭。九兄以前行过军打过仗,身体底子好,这回也一定能扛过去的。”

她只顾摇头,“你不知道,先头吐了那么多血,我看着心都要碎了。”

令仪道:“说是兔惊了马,这马还是大宛名驹,绿豆大的胆子,当真可恨。”

“也不知怎么那么巧,偏偏箭匣子掉下来,压在了肋骨上头。医正说大约断骨戳伤了五脏,听这说法很凶险,能不能捡回一条命要看造化。”

令仪啊了声,“这么严重……”

弥生转过脸看天街上的夜景,暮霭沉沉,把她的心也罩住了,“横竖我就看着他,他要是死了,我绝不苟活。”

令仪噤在那里,半晌才道:“阿嫂别说丧气话,九兄在我眼里是天底下最厉害的人。世上没有什么能难倒他,这次也一样。”

她勉强吊了下嘴角,“借你吉言,但愿如此吧。”

弥生踅身进了后殿,把跟前宫人都打发到幔子外面去,就自己守着他。面对面,觉得他从来没有离开过她。

他一定疼得厉害,额头上冷汗淋漓。弥生一遍遍地替他擦,拿银勺一点点给他喂水。她没法替他分担痛苦,只好亲吻他的嘴唇,在他耳边说话。她喃喃同他说起第一次看见他是什么感觉,后来在太学被他责罚有多讨厌他。他在漫天飞雪里拥抱她,她暗中有多高兴。他为她拈酸吃醋时,她背着他的那些小小的得意……

她一再地吻他,“阿奴,你永远不知道我有多爱你。你一直以为自己低声下气,其实我才是最卑微的。因为我爱你,远比你爱我来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