屠龙之技(第7/12页)

他把纷乱的思绪拉回现实,目光垂落到她趾高气扬的鼻尖上,心中一动,便把她拉下来,紧紧抱在怀里。她刚才还霸道蛮横的身体突然变得柔软,执拗了几下,便不动了。

“你的独门武器是什么?”她尖尖的手指化为一只只甲壳虫,放肆无礼地在他胸膛上乱爬。

“我?”他无语。像他这种境界的人,已经无所谓精通哪门语言了。但他的内心深处的确深埋着对一门濒临失传的技艺的责任,那就像是冠冕无数的棋王所愿保留的最后一个头衔。那是一份荣誉,一份继承。因为全世界能珍藏它的惟他一人尔!

“不能说么?”她咬住他的耳朵。

“呵,是Lisp。”

旧报纸覆盖的窗户突然被一道亮光刺破,然后是一声巨雷,天空下起雨来。这南方的城市,即便是在寒冬,也是那般的潮湿。

在一百多年前,一本影响深远的科幻著作开篇明义地写道:在很久很久以前的魔法时代,任何一位谨慎的巫师都把自己的真名实姓看作最值得珍视的密藏,同时也是对自己生命的最大威胁。因为一旦敌人掌握了他的真名实姓,随便哪种人人皆知的普通魔法都能致其死地。世易时移,人类社会产生了工业革命,时代转了一圈又回到魔法时代,人们重新担心起自己的真实名姓来。

大师的预言是深邃的。确是如此,且不说如今黑客们怎样谨小慎微地隐藏自己的身份,就连程序语言也变成一种禁忌。从某种意义上,Lisp不就是自己的真名实姓么?

Lisp?她撇撇嘴,心不在焉地去摸他下巴的短茬,有点糙手,但很好玩。

她没有以牙还牙嘲笑他的独门武器,因为她虽然不理解这门语言,但她至少明白这门古老语言所应享有的尊严。历史中常常可以读到:一些被主流舞台所驱逐的吟游诗人,他们苦心孤诣地研磨着它,保护着它,不容任何世俗的流言诋毁它。他们心中对Lisp充满了宗教般的虔诚。然而,Lisp终究还是灭绝了,那已经是上个世纪的事了。

“Lisp好在哪里?”她的脸贴在他的胸膛,聆听着他的心跳,那嗵嗵的声音就像是巨人的脚步声。在传奇的Lisp面前,任何顶尖高手都像一个不谙世事的少年那样无知,他们的困惑常常可以归为这样一个傻气而幼稚的问题。

“因为,它是最接近理解上帝的语言。”

“上帝?”她愣住了。如希腊谚语所言:在木匠眼里,月亮是木头的。在程序员眼里,上帝用代码创造了宇宙。圈内流传一个笑话,一个程序员问:上帝真的在七天之内创造了世界吗?先知的回答是:依靠着可乐和糖果,他在六天之内就完成了这一切。第七天他回到家里,发现他的女朋友离开了他。

想到这,她格格地笑起来。他饶有兴致地望着她,好像他并不意外她毫无来由的发笑。

“喂,说正经的。”她止住笑,“你为什么有肚无胸啊?”

他一愣:“什么意思?”

“你身怀绝技却胸无大志呀。你的理想是什么?难道你没有理想吗?”她不怀好意地扫视这简陋的房间。

“理想?有的。”他笑了,“理想就像是一条内裤,得有,但总不能逢人就秀吧。你的理想呢?”

“哎呀呀,对头。理想就像是一条内裤,其实我没穿,却不好意思说。”她婴儿肥的脸蛋飞上两朵红晕。

“嗯。理想就像是内裤,小时候的理想比较大,长大后却越来越小,于是就现在这样啰。”

“哈哈。理想这条内裤,看别人穿得挺诱惑,自己却没那个身材。”

他们响亮的笑声充盈着四面漏风的屋子,这在房东太太看来简直是不可理喻,她愤怒地用一根长竹竿捅楼板。

良久,她不好意思地把脸藏在他下巴下,轻声说:“你喜欢我的身材吗?”

“嗯。”

“那么,你想看我的理想吗?”

十三

屋子里本来就窄小,还被四处乱放的零件占领着。她随便挪一下屁股都会被该死的螺钉硌疼。一个下午她都在叽叽喳喳说个不停。

“你知道我是怎么认识你的吗?小时候无论我使用什么开源软件,人家都会告诉我,里面的核心代码是一个叫融的人开发的。而且这家伙很嚣张,在许多重要的软件里都留下了后门程序。人们痛恨他的胡作非为,却又不得不使用他的程序。那时我就暗暗发誓,一定要把他揪出来,揪他的耳朵吼:你凭什么偷窥我的隐私?”

“后来,人们叫他屠龙战士。因为他与普通的程序高手如此不同。他对商业软件嗤之以鼻,他甚至藐视团队的工作方式,他就是一个独行者,孜孜以求地追寻着他的理想,他独特的理念,那就是人们常说的编程之道:龙。他寻找着龙,哈哈,现在想起来真好笑,那时我是一脸花痴地想象着屠龙战士的威猛形象。说真的,我现在还不能理解什么是龙。”

“再后来,在Caltech比赛中,他留在尘世的惟一象征流火被击败了。在流火被撕成粉碎的那一刻,我的心也碎了。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有人说融已经被废了,我说你放屁!直到今天,我来到他面前才明白,今天的融真的已经不再是从前那不可一世的天才了。曾经他目空一切,嚣张却又令人信服,乐于接受来自四面八方的挑战,他以一当百的创造力,他高山仰止的编程境界,都深深地震撼着高手如云的代码世界。而现在,他低调,冷漠,无心维护自己的荣誉,他,他甚至,付不起房租……这中间发生了什么?融!”她的眼眶红了,嗓音陡然变得哽咽。

融没有回答,他安静地忙碌着。他用一把瑞士军刀削一根同轴电缆,就像主妇给瓜果剥皮一样娴熟;他举起一红一黑两根探针,一根探头捏在手里,一根放在舌头上,仪表上的指针轻微地动了一下;他额头紧挨着白炽灯泡,大汗淋漓地使着一个电烙铁,神情专注地在一块电路板上工作着,那水银般晶莹饱满的锡液准确地滴在焊点上,凝成完美的半圆球。

她望着他,不知不觉地安静下来,她被他的手艺迷住了。虽然这些把戏在上个世纪是很普通甚至卑微的,但在现代人看来,又像魔术师一样神奇。现在的程序员又有多少人了解他们的机器?好比他们满不在乎地从网上下载开源软件,而从不拆开封装去看里面的原理。

只听见滴的一声,机箱上的指示灯亮了,硬盘发出嗡嗡的运转声,光驱咝咝地应和,风扇的声响不算大,它沉吟,平稳,就像是交响乐的背景音。

“现在的机器飞快,但缺乏美感不是吗?因为我们输入数据它立即给出结果,你感觉不到它在思考。而古代的机器”他的手摩挲着机箱,轻轻地吹去它表面的灰尘,“我可以聆听它的思想……甚至心情。嗨!伙计,看到对面这位小姐没?以后,她就是你的新主人,你得听她的,听到没?”他重重地拍了一下机箱,箱后电源风扇喷出一屁股灰,LED指示灯刷地亮起来,屏幕浮出一行字:Hello,worl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