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Iridescent Wave虹色浪潮(第29/30页)

“没事,斯科特。我和你的想法一样。即便签了这个合同,硅屿还有这些人也不会有任何改变……”

“时间会证明一切。”斯科特用力地在陈开宗肩上拍了拍。

电子义眼的边缘强化算法似乎仍需改进,据说模仿了鲎两侧复眼的侧抑制功能。当陈开宗将视线聚焦在某名发言人身上时,周围的事物形象便会降低解析度,从而突出焦点中心对象,只是这种图形强化的阶梯感过分不自然,干扰了视线的正常移动。

陈开宗最终选择将视线移向会议室的大背景墙,一幅越南华侨捐赠的巨型漆画,油黑发亮的底漆上,用金、银、铅、锡细线勾勒出硅屿全貌,再以名贵的夜光螺、鲍鱼贝、珍珠贝碎片镶嵌其中,工艺考究,价值不菲。开宗觉得此景好生眼熟,半晌方才忆起,原来是从观潮亭外海面,遥望月色下硅屿全岛的图景。霎时间,所有的回忆都如潮水般翻涌袭来,搅得他心头一片狼藉。不过短短数周,却已恍如隔世。

那张月色下的皎洁面孔在他脑海中扑闪放大,挥之不去。他想念小米,这种想念竟然伴随着一丝隐隐痛感,穿行在他五脏六腑之间,如一根长针钩着红线,将所到之处全部捆缚纠结起来,牵一发而动全身,生生地疼。

连陈开宗都不明白,自己对小米到底是一种怎样的感情。倾慕?好奇?同病相怜?保护欲?畏惧?抑或兼而有之?不,那是一种更深沉复杂的情感,无法用语言清晰概括,但他却能从那只义体眼球传送的视觉信号中感受到。某种残缺的爱?

他只知道,自己想见到她,不管她是小米,还是变成了其他的什么存在。

可垃圾人的愤怒一击,不仅击碎了陈开宗的右眼球,也将硅屿人与垃圾人之间本就脆弱不堪的关系轰裂震塌。

外面的街道上,已经拉起长长的警戒线,24小时岗哨巡逻,任何试图进入硅屿镇区的外来垃圾处理工,必须持有由雇主开具的电子证明。硅屿拉响了红色警报。恐慌像不时飘起又停的黑色雨水,沁湿每一个硅屿人的内心。而在警戒线的另一边一片死寂,只有芯片狗连绵不断的吠叫回荡在空旷的垃圾处理场上,除了每天两趟定时驶入供给食品淡水的车队,没有人知道垃圾人到底在酝酿什么。

就像那场即将在24小时内登陆硅屿的12级强台风,讽刺的是,按照国际规则,它被命名为“蝴蝶”(Wutip)。

陈开宗知道那些忧虑面孔背后的潜台词,谁没有对垃圾人行过恶事,谁就无须忧惧垃圾人的复仇。然而生活在这片土地上,便没有人是清白的。没有人未曾从剥削垃圾人的血汗劳动中谋求私利,哪怕是最微不足道的方便。没有人未曾用鄙夷目光注视垃圾人,或以污秽言语侮辱他们。没有人未曾在内心闪过哪怕一丁点的恶念,垃圾人天生低贱,他们的宿命便是与垃圾为伍,这种不洁将持续终生。

耶稣说,你们中间谁是没有罪的,谁就可以先拿石头打他。

陈开宗想起他所来自的国度,那个标榜自由、民主、平等的社会,排异与歧视以更加隐蔽虚伪的方式进行。舞会邀请码会发送到电子义眼以供虹膜扫描,肠胃未培植强化酶的人群无法在超市购买特定食品饮料,基因中存在可遗传性缺陷的父母甚至拿不到生育许可证,而富人们可以通过无休止地更换身体部件来延长寿命,实现对社会财富的世代垄断。

陈开宗轻轻摇头,甚至没注意到自己发出一声叹息。

“你在想她吗?”斯科特突然问道。

“什么?”

“那个女孩,小米。”

陈开宗沉默不语。

“你变了很多。”斯科特看着他。

陈开宗做了个不置可否的表情。

“一开始你表现得像个英雄,好吧,至少假装是个英雄,可现在,你就像个逃兵。”

“我什么都做不了,谁也救不了……”陈开宗终于控制不住,声线颤抖,眼圈泛红。“……我甚至见不到她。”

“我服兵役时,教官告诉我们,别逞英雄,真正的英雄知道命令、使命和生命的区别,并在关键时刻做出正确的排序。”

“医生告诉我,她随时都会有生命危险,这里提供不了必需的医疗条件。”陈开宗尽量平复自己的情绪。“但她是罗家的人,罗锦城会以此作为要挟条件。”

“我懂了,所以现在就是你的关键时刻。”

“我不明白。”

“很简单,如果你认为项目比较重要,我们就抛开一切其他因素,把单子拿下。”斯科特顿了一顿。“如果你觉得小米的生命比较重要,那我们就去跟罗锦城谈判,找到她,带走她,然后去他妈的项目。”

“……这是在试探我吗?”陈开宗面露怀疑。

“不,看看这些人,”斯科特把他的脑袋拧向代表们,“他们在意什么?”

“钱。权。”陈开宗思索了片刻,又补充道,“……或许还有女人和孩子。”

斯科特咧嘴微笑,露出整洁的白牙:“瞧,你了解他们。人们总是为了错误的东西付出了太多代价,我也犯过同样的错误。现在,你仔细想想,然后告诉我答案。”

陈开宗身下的座椅发出一声刺响,他尴尬地变换坐姿,掩盖自己的不安。官僚商贾们的嘈杂争辩似乎也变得悦耳,他们的身形变得模糊,像影子或傀儡般机械地重复着同样的语句,而背后的巨大漆画逐渐清晰,轮廓分明,那些珍稀贝类闪闪发亮,如同月光下的双眸,点缀着硅屿在进步浪潮中变幻不定的版图。

他曾经是个习惯于逃避选择的人,然后安慰自己,让看不见的历史规律掌握主动,才是符合逻辑的做法。但此刻,他的目光由犹疑变得坚定,这个决定对他来说不再艰难。

陈开宗的手重重拍在斯科特肩上,这是他第一次抛开谨慎,如此亲昵地对待自己的老板。斯科特尚未痊愈的伤口隐隐作痛,脸上露出痛苦的表情。

“谢谢你。”

陈开宗流露出重获希望的神情,右眼的光甚至比左眼更多几分感激。


[1] 安然公司(Enron Corp.),原是世界上最大的综合性天然气和电力公司之一,因涉及证券欺诈、内部交易及虚造利润等罪行,2002年宣告破产,从此成为公司欺诈及堕落的象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