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Iridescent Wave虹色浪潮(第28/30页)
家已经变成一个遥远而抽象的概念,无论在地理上,还是时间上。
不怪她们,真的不怪她们。
从斯科特固执地将那张旧照片藏进钱包那天起,他就知道,这道阴影将一直跟随着自己,或许直至生命的尽头。但事情的严重程度还是超出他的想象,那道阴影不断吞噬他内心的爱、希望和勇气,像癌一样扩散到他的妻子、女儿,以及身边所有人身上。
崔西对他说,我不希望自己在你心里永远停留在三岁的模样。
苏珊对他说,你已经不是我曾经爱过的那个斯科特了,你就像一个黑洞,不管我们付出多少耐心和关怀,你的心里,永远是照不亮的一团漆黑。抱歉,我没法像这样过一辈子。
假如南希还活着的话,应该和小米年纪相仿吧。自从斯科特在特护病房里见到那个垃圾女孩后,总会不由自主地联想起女儿,一样的苍白、柔弱,如同凋谢的百合花,没有丝毫生气,让人顿生怜爱。
他知道,小米便是最后接触过这件义体的人。通过林主任的情报,斯科特几乎可以肯定,病毒已经在小米体内发生了作用,只是这种作用已远远超出他所能想象的范畴。似乎“铃木变种”病毒具有极强的求生欲望,试图通过不断适应人类需求,改变自身性状来获取延续族群生命的机会。一种快速变异的生存策略。
没人知道小米的未来,就像埃娃,她已经回不去了。
斯科特的直觉告诉他,这个女孩身上,隐藏着远比硅屿循环经济项目值钱千万倍的秘密。他甚至已经清晰地看到所有实现目标的路径,像一幅增强现实蓝图,薄薄地重叠在眼前的风景上。他将利用陈开宗那青涩的爱,编一个善意的谎言,带着小米离开硅屿,回到能够充分变现她潜在价值的国际市场中去。必要时,当然也不妨打开款冬组织赞助的海胆外卖盒,那里有他最后的法宝。
这真的是你想要的吗?斯科特问自己。
不,我想救她。我不会伤害她,不会的。
斯科特反复告诉自己,医院报告显示,小米的脑子里就是一个地雷阵,随时可能有生命危险,硅屿甚至整个中国的医疗水平都无法救治她。她需要全球顶尖的定制化医疗团队,而世上没有免费的午餐。一切都变得理所应当。斯科特清楚自己为何需要一再编织伪善的借口,让自己的行为显得不那么唯利是图、卑劣,甚至邪恶。他需要拯救自己,把自己的余生从那道阴影中释放出来。
他坚信小米就是那道光。
只是,还剩下最后一个疑团困扰着他。
乙川弘文说,这件密封冷藏的义体,是被系统自动识别为医用垃圾,通过分拣流水线进入硅屿垃圾分装包的。也就是说,没有人需要对这起意外负责,它看起来更像是一个新的错误。SBT安保处正在彻查以往是否也曾发生过类似事件,带有高危性病毒的义体外流可是极大的丑闻。大众媒体们会像嗅见毒品的警犬一样掘地三尺找出真相。
一个新的错误。斯科特思索着。一个可能导致SBT股价暴跌及款冬组织名声大振的错误。我便是那个系统错误的补丁。
可如果那不是一个错误呢?
日光曝晒着道路,斯科特浑身汗透,胯下的杜卡迪热气蒸腾,他迫不及待地想要回到酒店,洗个畅快的热水澡。他加大油门,摩托车沿着海岸线走了半圈,来到最后的出口。那辆被他甩掉的沃尔沃正候在路旁。
他突然怒气横生,将油门挂到最高挡,如一道闪电擦着沃尔沃车身飙过。就那么半秒,他从后视镜中瞥见,司机的脸颊上有一块醒目的心形灼痕。斯科特顿时明白了一切。路的两侧都是斜坡,摩托车插翅难飞。
时速逼近120公里,攀过坡道时,轻巧的杜卡迪压不住冲劲,腾空而起,又重重弹落在地。沃尔沃咬得很紧,几次试图加速超车,却又被斯科特巧妙别住线路,无法突前。像雀鸟追逐着飞虫,一灰一黑两道疾影,始终拉不开距离。引擎的轰鸣在乡间震响,惊飞林梢的群鸟,清风拂起,薄云散去。
沃尔沃像是失去了耐性,开始从容不迫地向杜卡迪逼近,一声结实沉闷的刮碰声,两车贴在一起,瞬间又分开,像是一个短促有力的吻别。
紧接着,又是一下重重的撞击。
斯科特咒骂了一句,努力控制住车身的稳定,但摩托车和汽车较劲,就像是轻量级选手和重量级选手在拳台上对垒,占不到丝毫便宜。杜卡迪的右侧发出尖锐的摩擦声,被推搡着朝山崖挤去,眼看着那尖锐的岩石棱角直朝着斯科特压迫过来。
他一个急刹,前轮与地面摩擦发出一声尖啸,启动ABS防抱死系统。身形纤巧的杜卡迪将从沃尔沃与山崖的夹缝中全身而退,斯科特几乎能感觉到粗粝的山石从皮肤表面轻轻刮过。他努力稳住车身,但还是因为扭力过猛,一个侧滑翻倒在地。
沃尔沃也急停下来。那名男子并没有下车,似乎在确认什么,待到斯科特搀扶着摩托车起身时,沃尔沃打了两下尾灯,像是轻蔑一笑,径直朝前开去。仿佛前面发生的一切仅仅是场没有目的的追逐游戏。
斯科特检查身体,只是轻微的擦伤。他跨上杜卡迪,引擎发出不甚健康的杂音,像是肺结核病人的咳嗽。斯科特扬起头,像一名战胜了风车的骑士般,慢速朝酒店方向驶去。
谈判桌上出现滑稽一幕。三大宗族代表与翁镇长展开激烈争辩,彼此间同时互有攻防。林逸裕数次插话,恳求三家抛弃成见,为了硅屿共同的未来各退一步,又被罗锦城喝止,表情懊恼尴尬;陈贤运处处与罗家唱对台戏,却在关键时刻态度模棱两可;只有林家代表给足面子,顺着杆儿往上爬,恐怕背地里早已与政府达成协议。斯科特一脸茫然地呆坐在旁,等待陈开宗的翻译,后者神情木讷,似乎灵魂早已出窍,不知在哪里飘荡。
“他们在说什么?”斯科特终于耐不住性子,问陈开宗。
“投资分成比例、剩余劳动力处置、土地规划、政策优惠……跟钱有关的一切。”陈开宗像从睡梦中被摇醒,充满倦意地回答。
“没谈到技术?或者项目给硅屿带来的好处?他们子孙后代不用再呼吸这种屎一般的空气,也不用舍近求远去买干净水源了。”斯科特表示不解。
陈开宗转向老板,用一种近乎冰冷的语调说出实情:“他们不关心,先生。”
斯科特往皮椅靠背上重重一靠,若有所思:“现在我有点明白了,为什么中国人会被称为最聪明的民族。噢,抱歉,如果冒犯到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