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籁的知音(第7/9页)

麦克的感情起伏很激烈:上一分钟还安安静静,下一分钟就来了疾风暴雨;刚刚还在用鼻子轻轻哼着歌,接着就会号啕大哭起来;说话会在同一个内容上来回打转,但也会突然大幅度跳跃到完全不相干的话题上去。好不容易和他说了三个小时,连蒙带猜算是大致弄明白了他的意思。麦克好像是说,他不是私自逃出来的,而是确实拿到了医院的外出许可,自己还去银行取款机取了钱,乘坐太空穿梭机追赶这幅画来到了这里。

孝弘一直坐在狭小的单人房间里盘问麦克,感觉自己已经快要到达极限了。他深吸一口气,以极大的耐心重新开始新一轮的询问。

“那么,‘能听到音乐’是什么意思呢?”

麦克的双腿一直不停地抖动,把床都弄得咯吱作响。听到孝弘这个问题,他突然停下动作,抽抽搭搭地哭了起来。

又来了,哭啊哭的,可就是不回答。孝弘摸摸自己的下巴——还在火辣辣地疼。老是这样兜圈子,真恨不得狠狠打他一顿。

不行啊。

孝弘把杯子里最后剩的一点咖啡一饮而尽。

麦克的心与天真无邪的孩子一样,可糟就糟在他是大人的身体,所以人们不自觉地会以大人的言行来要求他。从麦克的角度来说,尽管被人这样对待,可他确实也已经尽了自己最大的努力。他之所以总是哭个不停……还是要更加和颜悦色地询问才行啊。

“麦克,我不是在责怪你。你不要觉得我是在强迫你对我解释。别哭了,我只是很好奇,想知道《童稚曲》到底让你听到了多好听的音乐,让你这么辛苦地一路追着它来到这里。你看,其实我也恨自己没有你那么敏锐的听力,没办法听到那种天籁啊。”

麦克抬起头,用哭得通红的眼睛看着孝弘,带着很重的鼻音说:“大夫……”

“呃,我不是医生……”

男子没有理会孝弘的解释。“大夫……现在大夫的脸,就像那幅画的音乐了。”

“啊?”

“很温柔、很好听的音乐啊。又亮、又轻,就像玛丽一样。玛丽呢,是我们的护士长,很温柔,很温柔。总是微笑着对我们说‘做得很好’。我们看到其他东西总觉得很吵闹,只有那幅画和玛丽很好很好。我就想一直盯着看下去。死了的布丽奇特,还在医院的巴德,还有乔丽婆婆都这么说,不是我一个人哦。所以,看的时候能听到声音,不要说我在说胡话哦。”

“当然,当然,我绝对不会这么说。”

——摩涅莫辛涅连接开始。

孝弘的心怦怦直跳。难道真的有这种事情?真的能在看东西的时候听到声音?

——访问路由器。连接萨克斯纪念医院脑神经科的记录。申请检索关于麦克·雷蒙德的文件记录。特别是与视听觉混同有关的数据。还有,同时也检索一下被称作“巴德”的人,以及名叫“乔丽”的老年女性。

——了解。有来自奈奈·桑德丝的信息。哪个优先?

——奈奈的。输出到薄膜显示器上。

——了解。输出完毕。

“呐,大夫,让我看画吧。”

“唔……”孝弘含糊地应了一声,偷看一眼监视器。

奈奈发来的信息看起来是从头脑中直接生成的,完全是口语,内容是说医院的主任医师明天要来这里。麦克今天晚上就由阿弗洛狄忒医院的临床医生看护。

“让我看吧,大夫,那幅画啊。想看啊。快啊!要看啊!哇!”

男子似乎又激动了起来。孝弘赶快用力把他按回去,劝说:“马上就给你看,先安静一下。”

——地球资料检索完成,传输完毕。现在输出吗?

“等等!”

孝弘的对手是个完全不知道控制力量的男子,两个人的样子简直像是在摔跤。

临床医生们赶来的时候,衣服凌乱的两个男子正喘着粗气在地上滚来滚去。

“哎呀,不单单是下巴,连脸都弄破了啊。”奈奈看到孝弘走进会议室,忍着笑说。

“别碰,疼……对不起,让您见笑了。我是负责调查《童稚曲》的学艺员田代孝弘。”

背靠着窗子、和亚伯拉罕坐在一起的一位老年绅士站了起来。看上去,这位绅士的年纪大概已经过了七十岁,可突然一站起来,身子依旧挺得笔直,人显得相当精神,说话的声音也很洪亮。

“我是萨克斯纪念医院脑神经科的阿朗·鲁尔。这一次来到这里是为了麦克的事……麦克让您受伤了,真是非常、非常对不起。完全是那幅画导致的。这样遥远的距离,怎么也没想到他能一直追到这里来。”

不管什么人第一眼看到阿朗,都会觉得他是个很慈祥的人。有这样的医生,确实是麦克他们的幸福啊。孝弘不禁觉得有些不好意思。

“哪里哪里,应该是我道歉才对。不能让我理解他的意思,他肯定感觉很痛苦。”孝弘看了一圈房间问,“那个……我听说其他的患者们也一起来了。”

“是的,借了贵处一间房间,现在他们都在那里看画呢。”阿朗脸上又露出过意不去的表情,“实在对不起,我也没有办法。那些患者听惯了音乐,全都要跟着我过来,怎么拦也拦不住。”

“哎呀,没关系啦。我们还要承蒙他们赏光呢,”奈奈莞尔一笑,“我正想亲眼看一看这些能把视觉作为音乐来感受的人们会怎样与绘画接触呢。”

“那样的事情啊……”稻草人干咳了一声,“按理说,像这种能把看到的东西当作声音来听的事情,我不应该要求您能用我听得懂的语言来解释,毕竟您是专家,我是门外汉……那个……怎么说呢……我们最初的目的只是为了判断李的绘画到底是否有价值。如果医生也认为这幅画具有精神上的安定作用,那么价格肯定不一样了……”

这种赤裸裸的说话方式让孝弘感觉很败兴。对终极之美的探索已经快要把阿弗洛狄忒的脸面丢光了,现在所长的脸上又笼罩了一层铜臭味。

“恐怕要让您失望了,”具有贤人风范的医生似乎也注意到了亚伯拉罕过度的期待,开门见山地说,“《童稚曲》是否会表现出药物效果,必须要等待调查结果。当然,如果不把这幅画还给我们,调查是无法进行下去的。现在我只能就你们所关心的问题——也就是麦克他们一直声称的‘能听到音乐’的说法进行一点简单的解释。”

阿朗的话很长,其中又混杂着许多医学专用术语,不过他说的话很有诚意,而且用优美动听的嗓音说来,听着一点都不觉得累。

生物化学、分子学、医疗技术、心理学这些日新月异的科学技术,使人类逐渐得以了解生物乃至人类本身的秘密。其中,人之所以为人的根源在于大脑,而大脑在传统上一直属于哲学范畴。然而随着对大脑研究的不断深入,本属于哲学的领域也在一点点被科学侵蚀。在20世纪,人们就已经知道五感分别在大脑的哪个区域感受,关于各种类型的思考分别会在什么地方进行的问题也逐渐变得清晰。很快,“大脑地图”就出现了。进入到21世纪,“大脑地图”变得更加详细,人类对大脑的研究也使得人们可以从单纯的“思考”中分离出语言和图像。孝弘他们便是承蒙这种进步的恩惠,才得以进行人机间的直接连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