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籁的知音(第8/9页)

“但是,当生病或者发生事故的时候,大脑机能就有可能发生异常,直接导致‘大脑地图’混乱。本来应该畅通无阻的道路被封死,本来应该相互隔绝的场所却被打通,各种信息就会泄漏到本不该接受此类信息的地方。这个时候,当事人的感觉就会错位,本来可以看到的东西却被当作声音——这也就是我们通常所说的‘共感觉’或者‘通感’。”

一般情况,人的感觉不会发生混同。脚“接触”鞋子内侧,眼睛“看见”蓝色天空,耳朵“听到”小鸟的鸣叫,鼻子“闻到”树木的清香。虽然在色彩学上会有“发酸的色彩”,音乐评论上会有“厚重的声音”之类说法,但那些都是比喻,实际上感觉并没有发生混同。

但当大脑某些部位发生问题时,就会发生把光线当声音、把声音当味道的情况。根据20世纪神经心理学家亚历山大·鲁利亚的研究,某些患者在听到铃声响的时候,眼前会出现来回旋转的球状物,手指会有触摸到绳索的感觉,嘴里也像喝到盐水一样。

引起共感觉的原因,一般认为是由于大脑皮层的联合区异常。联合区是文字感觉感受器的信息处理部位,如果这里的血流量减少,感受器接收的外界信息就不能被正确地分析。

共感觉出现的另一个原因则可能是海马、扁桃核之类的大脑边缘系统发生故障。边缘系统虽然也和联合区一样负责感觉情报的分析,但这里包含掌管意志、情感的额叶,与人类的情绪变化也有着密切的关系。

考耶恩·李是因为颞叶肿瘤而导致情绪无法自控,颞叶刚好紧挨海马。哈伊阿拉丝也曾经接受过阿朗的检查,也有情绪不稳定的症状,是由于阿尔茨海默症导致的轻度脑萎缩引起。还有孝弘他们所见到的麦克,也有边缘系统血流过多的病史。

“边缘系统异常的他们,内心就变得格外敏感纤细,随之而来的就是由于共感觉而能‘听到’那幅画——”

阿朗的眼睛眯了起来,脸上的表情既像是在称赞自己患者的能力,也像是在悲哀自己不具有这种能力。

“我不是美术领域的专家,不能判断李的绘画具有怎样的价值。我只是向你们陈述这样一个事实:为什么对于‘能听到绘画’的他们来说,《童稚曲》是具有最高价值的杰作。”

亚伯拉罕发出“唔”的声音,身子陷到了沙发里。孝弘觉得嘴巴发干,说话前也不得不舔舔嘴唇。

“哈伊阿拉丝的评论……诸如从色彩中听到旋律之类的语言,不是比喻,而是她真的听到了那个声音啊……”

“但是——”奈奈把盘着的腿放下,上半身往前倾,“那种共感觉是有一定规律的吗?换句话说,特定波长的光对有共感觉的全体人员来说,会听到完全一样的声音吗?”

“坦白地说,共感觉患者究竟如何捕捉声音,其原理我们至今还没有完全弄清。我们一直都不知道患者们如何把真正从耳朵听到的声音和来自共感觉的声音区分开来,我们也同样不知道每个患者各自听到的来自共感觉的声音是否相同。人的头脑中还有许许多多奥秘等待我们去探索啊……比如说,像莫扎特那样的作曲家竟然可以把睡梦中听到的《魔笛》完整记录下来,这也是非常奇怪的事。人类在睡梦中‘听到的’音乐应该和共感觉原理类似,但是这样的音乐太过模糊,按照通常的看法,这种音乐不可能被记录下来……”

“啊,那就是说,不能保证看那幅画的人们听到了同样的音乐?”

“是的,他们听到的很可能是完全不同的音乐。我们曾经研究过另一类患者,他们可以从声音中看到图像。我们让这些患者把他们看到的声音画下来,结果发现,即使是同样的声音,这些患者画出的图像也很少有一致的地方。”

孝弘重重点了点头。

“我想,就算颜色与图形可以与特定的声音对应起来,哈伊阿拉丝和麦克也不会听到同样的音乐。那幅绘画尺寸很大,人的视线只能在画上不同的地方徘徊。视线转移的顺序不同,听到的旋律也应该完全不一样。”

阿朗微笑着,看上去就像和蔼的圣诞老人。

“各位愿意听一听我的大胆推测吗?我猜,那些患者的共感觉是依赖于情绪的。医学上,边缘系统有时候也被称作‘乡愁部位’——我们孩提时代的记忆纠结着潜意识里的感情,一同保存在这个部位,只要刺激这个地方,人们就会情不自禁地回想起自己的孩提时代……李虽然不大可能知道这些医学知识,但奇妙的是,他居然也给这幅画命名作‘童稚曲’。是不是他在作画时真的在孕育着某种乡愁呢?”

“借着能唤起音乐的绘画来表达自己的乡愁?”

“很有可能……但是,没有进一步的研究,我只能说这只是一种可能。”阿朗这样说着,视线落在亚伯拉罕的圆脸上,“所以,如果不把这幅画交给我们,我们的研究也就很难……”

稻草人窘迫地避开阿朗突然充满压力的目光,转而用乞求的眼神望向孝弘。

孝弘给出了结论:“《童稚曲》没有任何艺术价值。相比利用哈伊阿拉丝的评论来发不义之财,我认为,交给萨克斯纪念医院进行进一步研究才是正确的做法。”

“这是阿弗洛狄忒的正式结论吗?”

“毫无疑问。”

亚伯拉罕从沙发上慢腾腾地爬起来,把芦柴棒一样的手伸向阿朗。

“好吧,那幅画是你们的了。”

麦克他们蹲坐在冰冷的地上,一个个纹丝不动。

这是一间中等规模的房间,通常用于绘画的主题展览。李的那幅画就挂在墙壁上。抱着膝盖的麦克、无声哭泣的消瘦老太太、趴在地上发怒般地瞪着绘画的少年、带着幸福的表情微微点头的中年女性、伸出手仿佛要抓什么东西的白胖青年,全都一动不动地坐在地上。

虽然这些人的神态各异,但孝弘能感觉到他们共通的、发自内心的安宁。这幅绘画正攫取着他们的视线,抚慰着他们激动不安的心灵。

不知道他们听到了怎样的乐曲……是不是还是那种普普通通的环境音乐,就像李从前写来糊口的那种呢?或者说,是一首“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难得几回闻”的天籁呢?如果李把他听到的乐曲写成音乐而不是画作绘画,会不会让人们重新把他评价为作曲家中的天才呢?

“你在想什么呢?”奈奈远远地望着墙上的绘画,还有麦克他们注视着绘画的背影,轻声地问。

“大概和你在想的一样吧。”孝弘也向麦克他们望去。

“我在想,虽然共感觉的确是一种大脑机能异常,但他们能听到美妙的音乐,会不会也是因为他们不再从绘画的角度来分析它了呢?如果我能像他们那样具有清澈的心灵,不去联想这幅画本身之外的种种牵绊,我是不是也能听到那样的天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