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衣之雪(第7/8页)
孝弘直视着桥诘瑛的脸,确认了他的坚定意志后,静静地下令:
“摩涅莫辛涅,指定通讯输出。机场内J接待室。电视屏幕。”
大型电视机的画面亮了起来,显示出“了解”两字。
“能听到吗?”
孝弘的指令还没结束,画面就切了过去。桥诘瑛发出啊的一声低呼,身子僵住了。
“哥哥。”画面里出现一位少年。用的是酒店的公共通话器吧,在吉原结纹样的浴衣背后,可以隐约看见黑沉沉的庭院树木。
十五代霓生飞快地说:“不是的,哥哥。雪的奇迹只是前奏,真正的继承演奏在那后面。雪之奇迹给大家尝过鲜以后,就要真刀真枪地表演了。所以……所以……我全心全力在练。我会进步的,会更灵巧的,所以……”
接待室的每个人都沉默了,房间里只剩下摇曳树枝的夜风声。
面积堪比澳洲大陆的人工行星阿弗洛狄忒73%都奉献给了农业女神。从已知世界搜集来的生物,在通过环境调节模拟出的人工海和迷你山中幸福而无知地生活,还有一些则是在豪华的建筑中享受着无微不至的照顾。
那一夜,德墨忒尔的职员们抱怨说再也不借场地搞什么典礼了,总算放过了孝弘。这时候继承典礼的开幕词已经快要结束了。
“赶上了,真不容易。”
一赶到员工席,缪斯的职员赫伯特·木村肥嘟嘟的脸上就露出笑容。对这个特立独行的日本音乐研究者(而且向来因为与卡拉扬同名而自豪),孝弘苦笑着回答说:“确实不容易”。要是错过了演奏,刚刚抱佛脚向木村学来的知识全都打水漂了。
临时设置的员工席位于舞台侧面,从这里可以清楚看到观众的情况。客人的数量比预想的要多。先搭穿梭机,再坐直升机,最后乘巴士过来的热心听众,将德墨忒尔职员们灌注心血养育而成的夏日原野围得水泄不通。
如雷般的掌声涌起,在舞台上结束了致辞的新旧掌门朝台下深深鞠躬。
个子不高的新掌门用优美的动作从肩上卸下带家徽的羽织,递给退场的祖父。身着素黑和服,下身缟袴的少年,肃穆地望着穿正装的流派弟子将回雪挂在衣裄上。
“啊,要是录像就好了。”赫伯特后悔地说。
霓生伸手取过劲雪,灯柱上的聚光灯逐渐暗淡。
少年深吸一口气,准备好开幕的“笛之一声”。
观众如水纹般一层层安静下来。满场都是期待和紧张。
笛声似细针迸射,能管的最高音——慑如女性的悲鸣,四个八度上的F调在听众后背掠过寒意。通过微妙的指法和运气,音调逐渐下降。以难融的雪命名的笛子发出仿佛锋利刀刃的声音。再度跳上F时,观众的视线都聚集到映出雪影的霓彩雪轮黑合纱上。
全息投影的雪,配合着与其兄相似的狂野演奏乱舞。隐隐烁烁的十重、二十重雪幕。
孝弘的心终于放下了。
猛然响起的能管紧紧攫住大脑,激荡狂舞的雪使人眩晕。霓生在多次反复如劲丝般的旋律后,以清澈的慑音结束全曲。
漂亮的唇刚从歌口离开,照明就全灭了。
厉害啊,小田仓先生。孝弘心悦诚服。用这种安排抑制鼓掌,无可挑剔。观众就那么举着手,阅读舞台侧面的发光提示板:
“Be quiet. And listen to the murmur of the universe……”
“请安静,侧耳倾听这包罗万象的低吟……”
文字刚融化在黑暗中,脚灯便微微放出青光。光线中浮现结束了全息投影的衣物,以及少年身影的纤细线条。
在水底的色调中,换了笛子的霓生,已经摆好了造型,一动不动。
他手上拿着一支简朴的上品篠笛,那是雅典娜和缪斯都垂涎的五笨调子的名笛“韶雪”。
掌门垂下了颀长的眼帘,轻轻侧首,圆润的脸颊微微泛红。
霓生没有动。始终一动不动。观众的紧张逐渐升高——
就在此时。
咝——柔和的风拂过脸颊。小草沙沙,犹如贵妇人衣裾的摩擦。
混杂在抚拂草原的风中,“韶雪”演出柔美的音。
旁边的赫伯特缓慢而用力地点了点头。
不愧是令专家欣喜的竹之声。他昨天对孝弘说“我认为霓龟的人选是正确的。霓柏确实很厉害,但那干涩的声音像是长笛。这一点上,姑且不说技巧,至少霓生的笛声确确实实是竹之声。”
笛声随风息而绝,待风起而再生。这一回像是要成为风的对手般,转为短奏。夜风、草声、笛音,上升而下落,纠缠而分离,急迫而悠然,微妙地起承转合。
不知不觉间,连虫声都加了进来。从草原中得到了绝妙回应的少年,眼眸中隐约流露笑意。
霓生渐渐挺起胸膛,但那与哥哥霓柏的热情明显不同。桥诘瑛的激动是技术,是将自己的主张放到面前;相对地,弟弟的早笛则是给人的印象就仿佛他在向包围自己的大气请求,是从脊椎中引出一般。
凤舍霓生这个少年已经不在了。纤细的身体被笛音洗炼,逐渐变得透明。
他已经化作吹拂的风,化作摇曳的草,化作超越时间的竹,化作振翅鸣叫的虫,只剩下以这夜晚为友的舒缓呼吸的声音。
孝弘将身体浸入这声音中,闭上眼睛——
微微的灯光照到合纱内面,雪轮发光的残影遗留在眼睑内侧。舞动的绢在风中沙沙作响,化作了不是全息投影的雪的幻影,填满了孝弘的脑海。散发微光的雪之残像,乘着编织在夏日原野的旋律,如星如萤,纷纷扬扬,若隐若现。
夏雪。奇迹如是。
披着家徽的桥诘瑛和祖父,并肩站在舞台一侧,凝望着霓生。哥哥如人偶般的脸上,没有了平时的冷笑。孝弘知道,他在心底微笑着。
撤出舞台的大型推车破坏了演奏的余韵。
孝弘呼呼喘着粗气,他终于从再三叮嘱的德墨忒尔职员们的抱怨中逃了出来。
“田代先生。”
孝弘回过头。桥诘瑛向他深深鞠躬。
“给您添麻烦了。”
他肩膀的线条原来这么柔和啊,孝弘想,大约是因为他终于展现出了与年龄符合的笑容吧。
青年爽朗地说:“我被祖父训斥了一顿。不过祖父也说,我还可以吹笛……兼任经理,并不是剥夺‘霓柏’之名。”
“这是知道你对弟弟的牵挂呀,不是说笛声如心声么?”
孝弘第一次见到他露出了羞涩。那是奈奈喜欢的美丽神情。
“但是,今后就是艺术上的对手了。我吹不出那样的音色,不过掌门的技巧也还要再磨炼。”
“我很期待啊。”
“嗯,大先生还说希望和您畅谈一番。您会来参加庆功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