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溪流(第7/8页)
“为什么?”欧文问他。当时,欧文对真理和正义非常感兴趣,而且他还开始涉猎马克思主义。他向来很容易受影响。“我对待我哥的方式与对待其他同胞的方式不会有所不同,不会更好,也不会更差。”他用非常大的口吻说。牧师随即走开,叹气、摇头。
写到这里,我才想起自己有多么想念欧文。看到笔下的这些字,连我自己都有点意外,(10)但如果不承认有多么想他,我就是在说谎。我对他是有不少怨言,也很生他的气,不过此刻我想到(并非第一次有这种念头),我乏善可陈的童年远比我现在的生活单纯许多。我想,许多人回忆起童年都有这样的感受吧。当年,我的确认为自己对生活挺满意的。我长得不奇怪,运动方面表现也不错,我有钱但未奢华度日,我聪明且有自己的嗜好,同时我也比欧文强壮、敏捷。我的同学不会来招惹我:我不曾被人痛扁或取笑,也不需要朋友或其他人——毕竟我有欧文这个弟弟。如今,生活在牢笼里的我,必须从存款中拿出大把钞票付给律师。现在的我是个胖子,再不比欧文强壮、敏捷,即便有嗜好,也没办法做任何事。我的生活方式奇怪无比,简直是孑然一身。我的孩子与同事都不在了,曾经对我很重要的人都已离我而去。
就连欧文也是。或者应该说,我特别在意他的离去。当然,我们的关系并没有非常融洽,也不是很稳定,但是欧文与我曾经非常亲近。甚至当我们不亲近时,他还是那么有趣、机智、聪明。那时他正经历幼稚而热情的人生阶段,其他男孩忙着爱上与抛弃女孩,他却忙于接受与放弃信仰或哲学观念。我都是靠他带我离开自己的世界,往外探索。但我并非完全不受浪漫主义的影响。记得年轻时的我曾跟欧文说,他应该向我看齐。我跟他说:看着吧,有一天我会成为科学家。(他对我翻白眼。)我只关心这件事。你的兴趣太分散了,我跟他说。我警告他,如果不能严加约束自己,他将来会变成半吊子。如今我却几乎羡慕起欧文的欠缺决心,因为我总是专心致志,他好像是故意要与我互补似的,总是尽可能一心多用。当年我自然感到非常不耐烦,但如今我已能欣赏弟弟浑身是刺儿的个性,他是强烈的理想主义者,内心满是迅速燃起的热情。还记得当时欧文是如此充满活力,永远不会疲累,而且拥有我所不及的敏捷心思。我们俩关切的事物截然不同,彼此的竞争却激烈无比——但我们也有意见相同的时候,这种时候无论我们与人争论什么,都能占上风,用自以为是的强势姿态压倒对方。总之,我们俩都是非常热情的人,只是把热情用在了不同的地方。
当我这辈子第一次出现想要离开、逃走的渴求时,也是找欧文分享。我并不记得曾明白表达过这种渴求,只记得从小我就感到这辈子不能困在印第安纳,更不能在林登镇死守,甚至不该待在美国。我应该去别的地方寻找生活目标。但这种宏愿让我害怕,觉得困难重重与不安。我相信欧文也清楚这一点,就像某些孩子知道自己不想离家太远一样,我们则是知道自己不会待在故乡,人生也不会在此告终。正因为我们俩都抱持这种决心,而非一时兴起或偏好,我们才会立场一致,忍耐并善尽童年的种种责任,直到我们可以远走高飞,努力追求自己的人生。
有趣的是,父亲葬礼后大约有两年的时光,是我们关系最融洽、最快乐的一段日子。那两年,我们非常亲近,其间也曾有一小段日子,我发下甜蜜的宏愿,尽可能每周都写信给他,只是大学期间我们都没有做到。1946年春末,我们一起到意大利度假。其间有张照片,是我们在纽约正要登上“世外桃源”号之际拍摄的。我们都身穿亚麻材质的西装,头戴圆顶礼帽。那是我们第一次到欧洲去,第一次一起度假,但很不幸,也是最后一次,只是当时我们并不知道——三个月后回美国时,我记得我们还对彼此承诺,每年都要重游欧洲,到离家乡愈来愈远的地方。
我只记得那趟欧洲之旅的几个细节,比如我们看到的艺术作品、吃的餐点、谈的话题、参观过的废墟,甚或住过的地方。但是让我至今难忘,并且觉得奇怪又不悦的,是我心中浮现一种无法言喻的陌生感。旅程进行到一半时,每次我看着欧文都会那样。我记得那时觉得胸口闷闷的,感到很真实而且持续,却又不会不舒服或痛苦。几次下来,我得出一个结论,因为没有更好的方式可以描述,我姑且称为爱。我当然没跟他说过此事(我们之间不曾有过那种对话内容),但我仍清楚地记得某天晚上当我们站在船头,我看着他的时候,只见他那鼻头散发油光的尖鼻(他的鼻子跟我一样),黑色的海水拍打船舷两侧的轰隆声响不断地传到我的耳际,那感觉强烈到令我几乎无法承受。当欧文跟我说话时,我无法回答,只能谎称自己生病,然后才回到床上躺下,好好思考自己的新发现。
当然,那种感觉并未持续存在。在我们旅行的过程中,它时隐时现,之后许多年也是这样,只是感觉再也不如当晚我们在船头时那般强烈。后来我学会了接受,继而期待那熟悉的痛感,即便我知道当那种感觉出现时,我根本无法做任何事,更别说思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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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诺顿这里提到的欧文就是他的双胞胎兄弟欧文·C.佩利纳,是他一辈子保持密切关系的少数几个成人之一。与诺顿不同,欧文一直很喜欢文学,如今成了知名诗人,在巴德学院担任菲尔德-派提讲座教授,教的就是诗歌。他曾两度获得国家图书奖的诗歌奖,第一次的获奖作品是《昆虫之手与其他诗作》(1985),第二次则是《菲利浦·佩利纳的枕边书》(1995),此外他也曾获得其他许多奖项。欧文的沉默寡言跟诺顿的口若悬河一样,尽人皆知,几年前的圣诞节我去诺顿家时,曾经目睹过他们俩有趣的互动。只见诺顿手里拿着满满一把栗子,边吃边吐壳,指手画脚,天南地北地闲聊,一下子说蝴蝶标本的制作是一门日趋式微的艺术,接着又提起某个脱口秀节目具有奇怪的吸引力,对面坐着跟他长得一模一样的闷葫芦欧文,只会偶尔咕哝呢喃两句,表达赞同或反对之意。
可悲的是,此刻诺顿与其兄弟已经分道扬镳,无法和解。接下来,读者会看到他们突然闹翻、兄弟之情毁灭殆尽的过程,而这一切,都缘自一次诺顿迄今仍无法释怀的背叛行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