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梦游者(第21/24页)
后来,当我在跟塔伦特讲话(或者说试着跟他讲话。我们在上山的过程中,艾丝蜜一直慢吞吞的,此时像条小白狗跟在我们身后),把我的观察告诉他时,他们才跟我说我遗漏了比较重要的信息,而且艾丝蜜看来得意扬扬的,还跟我说我不可能了解那项信息有何含义。
首先,最明显的是关于国王的事。“你记得穆阿说过,国王去世那一年,他父亲十二岁吗?”塔伦特问道。
“当然。”我说,“但他说的可能是任何一位国王,对吧?也许是现任国王的父亲?”
“如果他只说‘国王’这两个字的话,有可能。但不是,他在国王两字前面加上了ma。这种尊称只会用在某位国王身上,也就是把三个岛统一成国家的国王瓦卡一世。瓦卡一世是什么时候去世的?”
我一语不发。这我当然不知道。
艾丝蜜答道:“1831年。”响亮的声音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
“没错。”塔伦特说。我敢肯定,他跟艾丝蜜前一晚就练习过这种你问我答了,所以我决定不参与他们的小游戏。“诺顿,你还记得穆阿是怎么描述用卡阿卡阿仪式帮人治病的那个家伙吗?”
“记得。”我说,此刻脑海里浮现出了那家伙双手高捧石胎、嘴里念念有词的画面,拥挤的小屋里到处是妇女们的喊叫声。
“可是,卡阿卡阿在1850年就被瓦卡一世的儿子马库国王立法禁止了,触犯者会被处以死刑。所以——”
“事实上是1849年。”艾丝蜜气喘吁吁地回答,语气很兴奋。
“抱歉,是1849年。所以,意思是……”
“没错,但一定有人不守法。如果那是传统的话……”
“这你就不懂了,诺顿。”艾丝蜜说。我实在很想给她一巴掌,所以用力克制的结果是把我自己搞得头晕起来。“乌伊伏人不会违背王命。绝对不会。”
“所以你们是什么意思?”我赶快接着说,唯恐塔伦特又说出同意艾丝蜜的高论,让他们俩一起提醒我有多愚蠢,“瓦奴是1831年出生的?”
“事实是,他应该是1819年出生的才对。”塔伦特用和缓的口气说。
我顿了一下,看着他们。“拜托哦!”我说,“别跟我说你们都相信他。”
“为什么不相信?”塔伦特用同样冷静、理性的语调问我。
突然间,我很怕自己讲错话,于是干脆闭了嘴。哦,天哪!我心想,我犯了一个天大的错误。我想起瑟若尼的高大身影与和善面容,还有他用悲伤无奈的神情看着我的那一刻——只因我想都没想就跟他说,我非常乐意搭机前往一个我没听过的岛国,跟一个我从未听过的人类学家一起待上半年。我觉得自己有种离开这个岛屿的强烈念头,接着,另一股隐约的心痛立刻涌上心头:我知道我逃不出去。我意识到了自己有多孤单,尽管身边有梦游者与三位向导,还有我无法掌控、让我备感挫折的塔伦特,以及毫无魅力可言的圆脸丑女艾丝蜜——她的脸总是充满光泽,卡其短裤的裤裆永远鼓鼓的。
“呃……”我用尽可能平静的语气说,“理由之一,真的有那只海龟吗?”
“哦,”塔伦特挥挥手,好像我是个服务生,端了一道他不喜欢的菜给他,“暂时把那只海龟忘掉。重点是……”
“石胎。”我接着说。
“那的确存在。”艾丝蜜打断我。
“而且极其罕见。”(11)我把她的话讲完,接着说,“但是,塔伦特,”我用恳求的语气说(我必须搞清楚,但又害怕他的答案太离奇),“难道你真的相信瓦奴的年纪是一百三十一岁?”
回答之前,塔伦特久久地看着我,等到他开口说话时,语气又转为温和。“诺顿,我知道这不太可能,甚至完全不可能。”他说,“但我想不出其他结论。此外……”他把手臂往外一挥,意指我们周遭的一切,树林以及在林中生活的迷你猴子、巨大的树懒、长满绿草的石头、爬满苔藓的巨岩,还有前面的夏娃跟她的族人,三三两两缓步走在三名向导后面,“这个地方还有什么是不可能存在的?”
不幸的是,我无法回答这个问题。即便是艾丝蜜也没接腔。过了一阵子,我们什么也不能做,只好继续走路,有好一段时间没人讲话,于是丛林的各种声音代替了我们进行我们无法继续的对话。
勉强算半个科学家、半个医生的我,就这样非常遗憾地发现,我的两位同事居然深信一个外表六十五岁的人已经一百三十一岁了。
我知道他们俩认为我太过严苛,而且缺乏对知识的好奇心,既无趣又保守,而且我也很清楚,他们知道我认为他们荒谬,缺乏严谨的训练,脑袋里充满危险的幻想。唯一的差别在于,只有我对现状感到困扰。事实上,艾丝蜜看来欣喜若狂,紧紧黏着塔伦特,好像一株真菌黏着潮湿的小树。
想不生气是很难的。塔伦特不擅长观察一般人的日常情绪波动,但他还是大步走到我身边,跟着我走了一会儿。“别担心,诺顿。”他边说边拿了一个玛纳玛果给我(果子外表被碰伤了,肿了起来,爬满了胡诺诺虫),但此时我已经非常确定自己不喜欢那种东西。
另一个难处是,尽管我想让这次研究具有较严格的科学性和逻辑性,但我得承认,我不小心为塔伦特与艾丝蜜提供了更多童话故事元素。在我的要求下,我们又访谈了几位伊伏伊伏人,希望能确定他们的真正年纪。然而,事实证明,这件事比我想象的更具挑战性,因为伊伏伊伏岛上似乎没有多少事件会被记录下来:他们没有国王的概念,也没有时间与历史的概念。他们不曾看过荷瓦拉(他们持续盯着我们看,有时独自一人,有时几个人一起看,总是一语不发,比较大胆的几个会试着把我们的短裤裤头拉开,用比较粗鲁的方式模仿我们检查他们的行为),但是这对我们一点帮助也没有,因为过去未曾有荷瓦拉踏上伊伏伊伏岛。事实上,过去几十年来(要我说过去一百年来,实在难以启齿),唯一值得纪念的事,就是瓦奴来到这个岛上,伊卡阿纳、韦伊伊乌、伊瓦伊瓦与瓦阿娜都宣称自己记得那一天。每个人的故事都有点不一样,各自用各种方式加油添醋(韦伊伊乌说,瓦奴来的时候仿佛天神降世,踩在一只缓缓走动的巨龟身上),但是他们都记得瘦巴巴的小瓦奴,他身上那件树皮布料做成的灯笼裤破破烂烂,年纪小到还没有资格拿长矛。伊瓦伊瓦和瓦阿娜这一对双胞胎都宣称她们举行婚礼时,瓦奴突然现身,打断了庆祝活动,一来就死命盯着火堆上为婚宴而准备的烤猪肉。(12)只有乌卡薇说当时她还没出生,所以没能目睹瓦奴出现的时刻。但是她的确记得自己年纪还小时曾目睹瓦奴的婚礼。跟其他人一样,她愈是努力回忆过去,她的记忆就愈完整,也愈确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