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梦游者(第8/24页)

所以我闭上双眼,我把理智抛诸脑后,跨过那一条线。

我问他:“真的有马奴艾克这个人吗?”开口后,心里立刻痛骂自己一顿,那声音宛如蚊子的嗡嗡鸣响:你就要忘记自己是谁了,小心啊,你就要忘记自己是谁了。不要忘记你自己是谁。这不是你所想的那一回事。切记你过去所学的一切。

但是,我办不到。我试过了,但就是办不到。

他叹了一口气。“没有人知道。”最后他终于开口,“当然,年纪较大的乌伊伏人发誓真的有那一号人物,但没人知道他到底住在哪里,乌伊伏人当然都说是伊伏伊伏岛,这不令人意外,而且也没人知道他后来怎样了。这么说吧,针对他的遭遇,有很多种说法。有人说他跳进海里,再也没回来;有人说他消失了;有人说他变得枯瘦矮小,全身长出毛发,成了一只猴子;也有人说他变成了一块石头。这些故事的唯一共通处在于,他都没有死——也许他消失了,或者变形了,但没有人宣称看到他死掉。”

我想了一下:“他们仍然会献祭海龟吗?”

塔伦特说:“哎呀!”这是我第一次听到他的语气带有赞许之意。“你真是问对问题了。应该说,你问到最关键的问题了。不,不会。他们不会献祭海龟了。至少在乌伊伏岛是这样。如今欧帕伊伏艾克已是稀有动物,你很难在海里看到它们,更别说陆地上了。有一种乌龟是欧帕伊伏艾克的亚种,一种体形较小的淡水乌龟,看起来很像,有时会在伊瓦阿阿卡岛或乌伊伏岛出现。但是如今岛民都害怕那种乌龟,会刻意回避。那种乌龟很珍贵,幸运的人才能看见它们,只是没人敢去碰。除了……”

“除了伊伏伊伏人。”这是我的猜测。

“据说是这样。”

他又陷入了沉默,这次好久都没开口。

“有一个故事是这样的。”开口后他又停下,然后再度开口,“据说,有一个乌伊伏部族住在伊伏伊伏岛的丛林深处。他们遵循传统的生活方式,仍维持向神明献祭的活动。据说……”此时我虽看不见,但可以感觉到他把头转过来面对我,“他们都长生不死。”

“我自己也没见过那个部族。但是上次,也就是在三年前,我来这里研究十分有趣的乌伊伏人家庭结构时,遇见了一个男人。他说他去过伊伏伊伏岛,在那里见过一个不是人类的人。那个人的长相与动作都像人类,但是手脚动来动去,也不会说话,只能发出猴子般的尖叫声,尽管看来健壮,却神志不清。

“他说,这已经够让人沮丧了,但是更令他不安的是,除了那个人之外,他还遇见一个又一个类似的人,那一整群人有男有女,相貌看来正常,但讲出来的话都模糊不清。他们讲话又快又急,语无伦次,常常无故大笑,像是智能不足的人发出的笑声。乌伊伏人非常重视对话,如果失去对话能力,就是‘摩欧夸欧’,我想大概可以翻译成‘没有喉咙’,不过‘夸欧’也有‘朋友’或‘爱’的意思,所以也可说成是‘没有朋友’或‘没有爱’。

“我碰到的那个男人是名猎人,他离开了那群怪人,赶紧回到乌伊伏岛的家中。几个月过去了,或者可能是几年过去,他曾试着劝说亲友跟他回那座‘禁岛’,回去找那些人,看看是否能帮助他们,查出他们的身份。但是乌伊伏人已经开始害怕伊伏伊伏岛了。对他们而言,那是欧帕伊伏艾克的孩子们最喜欢的栖息地,也就是圣地,因此拒绝与他一起回去。

“但是那位猎人忘不了自己看到的一切,也无法解释自己为何非得回‘禁岛’不可,其实他也很怕那个地方。只是那些人让他难以忘怀,让他完全没有办法再思考其他事情。

“所以,当这个猎人发现终于有人相信他,还计划要去找那些人,就算对方是个荷瓦拉人,他还是自告奋勇,当起了翻译与向导。他还说自己会带两个表亲一起去,他和他们讨论了很久,终于说服了他们。”

“法阿。”我搞清楚了,“他就是那个猎人,故事就是他说的。”

“没错。”塔伦特说。黑暗中,我再次感觉他把脸转向我。“我们要去找那些人。如果他们确实存在,我们就能找到他们。”

我说:“长生不死的人?”我可以听见自己带着怀疑的口吻。

就算塔伦特听了出来(我想一定听出来了),他也没多说什么。“长生不死的人。”他表示赞同,声音又神秘难测了起来。接着他最后一次陷入了沉默,我感觉到黑暗逐渐靠近,像一件温暖厚重的披风,把我笼罩起来。

那天晚上过后,大概有一周,我每天都试着把几点几分,以及到底是白天黑夜搞清楚。(第二天,我的表就不走了,因为湿气太重,表面出现蜘蛛网状的水汽。)但是很快我就发现,这实在毫无意义——因为树叶太过浓密,阳光少了明暗强弱后,变得很不可靠。事实上,阳光并未消逝,不能说因为光线不会直接照进丛林里,就完全消失了。里面只有“完全黑暗”及“没那么暗”的差别。前者是黑夜,后者是白天。

现在回顾起来,我当然知道最前面几天是非常特别的体验,因为后来我就不再对丛林的一切感到惊叹,甚至开始讨厌丛林了。某天,我想应该是第三或第四天,我跟往常一样走在上坡路段,同时环顾四周,倾听鸟类、动物与昆虫的鸣叫对话,感觉脚底的地面上有些微动静,每当脚踩在地上,里面都有一层层看不见的蠕虫与甲虫在呼吸、蠕动着,感觉就像有一只巨大的怪兽正在睡觉,而我的脚踩在它湿湿滑滑的内脏上面走路。接下来,乌瓦在我身边站了一会儿(通常他都跟法阿和阿杜一起走在我前方远处,前后冲来冲去,随时向塔伦特确保一切安全),他把手伸出来,叫我停下,然后,以迅捷又优雅的动作冲向附近的一棵树,那棵树跟其他树没什么两样,又粗又黑,没有树枝,他很快地爬上去,宽大的双脚往内转,盖住长刺的树皮。等他爬到三米左右,往下看着我,再次伸出他的手,手掌朝下——等着。我点点头。他继续往上爬,消失在树叶构成的丛林穹顶里。

等到要下来时,他放慢速度,手里抓着莫名的东西。回到大概一点五米高的时候,他就往下跳,向我走过来,把卷曲的手指放开。那个东西在他的手掌上发抖,毛茸茸的,看来明亮无比,像是可口的金黄色苹果。在一片阴暗的丛林里,那个东西散发着光芒。乌瓦用手指戳一下,它就翻了过来,我才看出那是某种猴子,不过我从未看过猴子长那个样子。跟我过去负责杀掉的实验室老鼠相较,它不过大个几厘米,脸像是一颗皱起来的黑色心脏,五官全黏在一起,但是茫然的双眼又大又蓝,就像瞎掉的小猫眼睛。它的双手形状完美,其中一只抓着缠绕身躯的尾巴,上面长着颜色灿烂的毛,像流苏一般垂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