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梦游者(第10/24页)
艾丝蜜还有一些更严重的问题。某天深夜,我走到溪边(就是我先前提到的那条溪流,其水源地似乎就是我们要前往的高山地区),在地面上看到一团白色的花。在黑暗中,那朵花皎洁无比,呈现出一种不可思议的白,有如白纸一般,中间则有一抹深紫色的色块。岛上的花看起来都苍白无比,没有花该有的样子:有些花在应该有雄蕊的地方长出塑料材质般的唇状构造,看来恶心而充满暗示性,许多虫子喜欢栖息在上面;有些花在该长叶子的地方,则长出往外怒放的平面构造,看来充满侵略性。但是,那一朵白花让我想起小时候看过的那些花卉:蜜糖似的牡丹花,有着芭蕾舞裙的褶边,也像一团薄纱似的紫菀。那是几天以来我看到的最可爱的东西,我不禁驻足凝望它。
但是,就在我蹒跚地来到溪边之际,渐渐看出那根本不是花,而是一团卫生纸,纸团中间有一抹血迹。我感到一阵愤怒:理由之一是艾丝蜜根本不该随便乱丢垃圾,其次(我承认,这个理由比较牵强),她不该毁了一个让我如此舒服的画面。
回到我们的垫子后,我把她戳醒。“你应该小心一点。”我跟她说。
她眯着眼睛,一头乱发。“你在说什么?”她问道。
“你的垃圾。”我说,“差一点害我踩到。”
“你也管太多了吧,佩利纳。”说完她翻身朝着另一侧,继续睡觉。
“艾丝蜜!”我压低声音说,“艾丝蜜!”但是她开始装睡,我又不敢拉高声音,唯恐把塔伦特吵醒。“艾丝蜜!”我摇摇她的肩膀,她衬衫底下的肉令人恶心,像是摇晃的牛奶冻,表面冒着一颗颗汗水。
隔天早上,我们默默地吃早餐(还是吃罐头肉,搭配法阿找到的黄色水果,果肉坚硬,状似木瓜,切成一片一片的),塔伦特边吃边写笔记,艾丝蜜则是难得的没说话。我没看她,但是她身上散发一股经血的味道,那种女性特有的带有铁质的气味,几乎令人窒息。到了终于要爬山时,我才松了一口气,因为那股味道渐渐被丛林的气味掩盖。在那之后,每次只要看到她,脑袋就会浮现液体从她每个私密孔洞流出的画面,感觉像蜂蜜一样浓稠厚重,却是脏臭无比。
走了几天后(很抱歉,不管是当年或现在,我都无法确定那段时间究竟有多长,有可能是五天,也可能是十五天),某天下午,我们来到了一个不太一样的地方。我不知道该怎么形容,只能说空气似乎变了:往后退一步就是我们熟悉的丛林,湿润而林叶蔓生,到处都有秘密,宛如童话场景,往前走却别有洞天。突然间空气变得比较干燥,树木也没那么专横,太阳出来了——太阳!只见光影变化多端的一片片阳光,洒在长满蕨类与嫩枝的森林地面上。我可以看见身前两棵树之间结了一片闪闪发亮的蜘蛛网,宛如缨络一般。
兴奋的法阿用很快的速度跟塔伦特说了一长串话,接着塔伦特跟我们说,距离法阿看到那些人的地方,只剩一天多的路程了。先前他用树枝在一棵树的树皮上画了一个大大的“×”,那种树叫玛纳玛树。塔伦特说,玛纳玛树的树皮表面是鱼鳞状,戳穿树皮会流出一种果酱似的汁液,干掉后硬如结痂:我们一看就知道了。
但是,此刻他宣布,该休息了。于是我们立刻停下来,六个人都把包丢在地上。躺在那里时,有一种美好而奇怪的感觉,好像走出丛林是逃过一劫(不过,事后我必须承认,真正危险的事物并非在丛林里,此刻我们才该感到害怕),让阳光洒在脸上,听听来到岛上之后的第一阵鸟叫声,它们唱的歌宛如仙乐,如此奇异而美好,清新脱俗。
接着我们全都睡了,就连三位向导也是。当我醒来时,看到其他人完全不动,片刻间我还胡思乱想,以为他们都死了,独留我在这个阳光普照的奇怪地方,身边净是一些我叫不出名字的树,还有许多只闻其声、不见其影的鸟,而且没人知道我在这里,也不记得我在这世界上存在过,更别说会找到我了。这个想法稍纵即逝,但让我印象深刻的是,人类的念头真是瞬息万变,我居然可以那么快就从绝望转换成认命的心态,针对现实处境调整,暂时忘却内心深处的恐惧。接下来,我想我应该是为自己拥有这种人性特质而感到自豪,恍惚觉得自己所向无敌,确信自己无论隔天得面对什么,都撑得住。
在我们往山上攀爬的过程中,溪流早已愈变愈宽,也愈有力,冷冽的水流清澈而湍急,而且奇怪的是,溪水的味道也比在低处时更像海水。此时我朝着它走过去,喝了一点水,然后坐在岸边,看着溪水流过一颗颗圆石,欣赏溪边的那些橘色小花。就在这睡眼惺忪的发呆时刻,我看到溪流对岸一颗大圆石下方有东西跑了出来:起初只是个黑影,就像云朵掠过天空时在海面留下的阴影。但是,等到它愈来愈近,那东西开始有了具体的形状,原来是一只乌龟,它那高耸的坚硬龟背划破水面,而我立刻知道了那是什么。
“欧帕伊伏艾克!欧帕伊伏艾克!”我大声喊叫,并且听见其他人朝我跑过来。
我说我知道那是欧帕伊伏艾克,但这只是因为我们在它们栖息的岛上;除此之外,至少从第一眼看来,那只海龟真的没什么特别之处,可能比我想象的还要小一点(龟壳大小跟汽车轮圈盖差不多),而且毫不令人意外的是,它的四只脚较像鱼鳍,比我想的更像海龟。(5)接着我忍不住靠过去看,它已经暂停往下游涉水,而是四只脚在水中缓缓逆流踏步。它的龟壳跟驼峰一样高耸,颜色是金龟子身上那种带有光泽的绿色,绿到看起来有点黑,纹路也方方正正、整齐得像是凿子刻出来似的。但是它那小小的龟头形状很奇特,好像一颗长在长长伸缩望远镜上的腰果,让我有了更深入的想法。先前我不曾想过动物会具备人类的特色或智能,但是看到这一只欧帕伊伏艾克,我感到有点尴尬,只能用“人模人样”来形容它。我直视着它那一双凸出而萎靡的琥珀色眼睛,有那么一瞬间,我竟对塔伦特的故事有点信以为真,觉得这是一只充满智慧而坚毅的动物,而我们只是它的客人,不比它高明多少。我听到三位向导在我身后用乌伊伏语低声讲话,讲的都一样,语调像是蟋蟀低鸣,所有人沉默片刻过后,海龟对我们眨眨眼,然后继续游泳了,几乎展现一种高傲的神态,龟头依旧抬得高高的,鱼鳍状的龟脚在水里规律地划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