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梦游者(第11/24页)

我们杵在那里看着它离开,在它离开视线后,三位向导开始讲话,像连珠炮似的,我可以看出他们流露出兴奋与恐惧的神情。

“这是他们第一次看到欧帕伊伏艾克。”塔伦特低声向艾丝蜜和我说,我们看着他们三个讨论起刚刚看到什么,速度快到好像要一口气把刚刚的记忆都删除抹去,而不是记起来。

我们则是一语不发,就连艾丝蜜也是,只是看着他们。当下我只觉得他们那种近乎惊慌失措的表现令人好奇,到后来我才了解其中深意:神明只应该出现在故事、天堂与其他世界里,不该被人类看见。如果我们这种凡人踏入他们的领域,看到我们不该看的,接下来会遭遇的,只有灾难。

看到海龟后,我们在奇怪的氛围中度过了几个小时。我没想到三位向导居然这么健谈,每天走路时,他们都走在前方远处,而且说来丢脸,我几乎不会想到他们三个。今天他们却跟我们走在一块儿,几乎就在附近,好像为求心安,希望我们能保护他们(不过这就有点令人担心了,除了塔伦特,我们几乎没带任何可以保护他们的装备),而且他们虽未讲话,也不能说完全没出声。他们跟我们不同,走路时不会气喘吁吁,也不会停下来擦擦额头的汗水,事实上,他们的呼吸量似乎比我们少,丛林里的热气对他们也没有影响。但是这天下午,我才发现他们发出的那些声音就是丛林之声的一部分。例如,在一些看不见的虫子吱吱鸣叫掠过天际之后,他们也用小小声的鸣响回敬那些虫子,还有通报彼此的位置时,也会吹出优美轻快的哨声。

那个又湿又重的东西从天而降时,我们就像这样都没讲话,落地之际,它发出汁液饱满且让人充满想象的啪声,就像一块生肉从高处掉下,砸在另一块生肉上。三位向导吓了一跳,又开始说话(而我恐怕也尖叫了一声),他们聚在那个东西四周。那是我从没看过的一种水果,外形雄壮无比,大约有四十五厘米长,跟茄子一样粗,颜色是热带黄昏特有的甜蜜嫩粉色。但最特别的是那个水果会动:有东西在那毫无污点的薄薄果皮里面钻来钻去,水果表面时而隆起又复归平坦,一整条持续地起伏不定。三位向导再次一起开口讲话,激动不已,塔伦特也跑过去,跟他们齐声交谈。

“那是玛纳玛果。”他解释道,“只有在这么高的山上才有这种水果。这代表我们越来越近了。”然后他从法阿手里把水果拿过去,用小刀从中间划开。一群不断蠕动的虫子从开口处跑了出来,大小和颜色都跟刚出生的幼鼠差不多,接着就掉在地上,扭动着散开了,在布满青苔的地面上,它们看起来就像一批突然开始动起来的牛铰肉,为了不被吃掉而扭动着逃走。(艾丝蜜似乎觉得很恶心。说真的,我也有一点。)“它们是胡诺诺虫。”塔伦特继续说。在那片刻间我发现他好平静,不管大自然把什么东西丢在他面前,他显然都不为所动,不但不符人性,甚至有点可疑。“孵化期的时候,它们都住在果子里,成熟后会立刻让水果爆开,钻出来变成蝴蝶,而且是我见过的最美丽的蝴蝶。”他对着我们微笑,“如果能抓到胡诺诺虫,可以当美食吃掉,而且玛纳玛果也是。”他用刀背把最后几只留在上面的虫子拨掉,切两片玛纳玛果给我们吃。虽然不想吃,但我能说不吗?艾丝蜜已经把她那一片往嘴里送了。果肉的颜色跟果皮一样,不怎么甜,吃起来有点纤维,而且带有肌腱的肉感与嚼劲。塔伦特拿另一片给我吃的时候,我摇摇头,于是他耸耸肩,把其余果肉拿给向导们,他们则直接用手把果皮剥下来吃掉了。果肉与他们的暗褐肤色形成了强烈对比,更显粉嫩多肉,我却感觉到一阵无法言喻的恐惧。

我们越往前走,玛纳玛果掉落的频率也越高,而且每次都是重重落下,令人不安。有一次我碰巧抬头往上看,发现极目所见都是果子的底部,仿佛天上布满了飘浮的肿瘤,没有与任何东西相连,只是悬在我们头上,就像奇怪的粉红月亮。渐渐地,其他各种树木也开始被树皮像层层鱼鳞的玛纳玛树取代(先前到处都是卡纳瓦树),最后我们似乎被玛纳玛树包围了,空气里隐约弥漫着一种人类的气味和不干净的气息。

就在我几乎绝望,认为法阿找不到那棵做了记号的玛纳玛树之际,乌瓦叫了一声,指着一棵玛纳玛树的树干,上面有一大片不规则的血迹,仿佛泼上去的油漆一样古怪。走近一看,我发现那并非血迹,而是活生生的东西,简直像是外露的器官,宛如那棵树有自己的器官结构似的。哦,天哪!我心想,难道这片丛林里没有任何正常的东西吗?难道水果一定要动来动去,树一定要会呼吸,河水喝起来一定要像海水吗?为什么这里的一切都不遵守自然法则?为什么一切都强烈暗示着魔法的存在?所以,我只能不情愿而且疲惫地直接走过去。但过去之后,我才发现那真的是一棵树,本来被我当成跳动的心脏或呼吸的肺脏的,其实是一群蝴蝶,它们猩红色的翅膀上布满了淡淡的金黄色斑点。它们当然就是那些蠕虫长大后的模样,塔伦特挥手把蝴蝶赶走(我看着它们散开,在我们的头顶上短暂地盘旋,像一朵蓄势待发的云,这让我稍感悲伤),此时我才搞清楚,刚刚它们回到那棵曾经庇护它们的树,吸吮树汁,就像塔伦特先前说过的,此时汁液已经凝固,变成玻璃似的半透明泡泡。

我们办到了。法阿就是在这棵树的位置,看到了那些不像人类的人。走了那么多天,终于到了。但我很快就意识到,我们根本没有计划,于是我的成就感很快消失殆尽,甚至有点歇斯底里了,心想:塔伦特应该有好好思考过吧?难道要我们像寓言里的孩子一样守株待兔,等那些被我们认定不像人类的人自己现身,像梦游者一样?我脑海里已经浮现的景象是,我们全都转身离去,穿越湿湿黏黏的层层丛林,抵达岸边——然后呢?我们会回到乌伊伏岛,艾丝蜜与塔伦特回加州,而我呢?还是一事无成。我发现自己跟当初在史密斯家的时候一样不知所措,悲苦地思考一个问题:难道我的人生注定是一场闹剧,还是只是有时运气不佳而已?

塔伦特和法阿讨论了好久,最后宣布我们将在那里扎营过夜,隔天再继续走。艾丝蜜和我都没有追问更多的细节——我想我们都不敢问,而且我们都没有质问他的习惯,因此只能乖乖把东西放下。我还记得他的语气听起来有点气馁,奇怪的是,我居然有点高兴。其实我应该惊觉不对劲才对:因为就像他说的,我们会来这里全凭他的预感,没有他的带领,我也只是一个漫无目标的愚蠢青年,被困在一个只有疯子与神话的森林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