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梦游者(第13/24页)
他们约莫走了一小时后,听到一个声音:没什么特别的,声音也不大,就像有一张纸在头顶高处发出沙沙的声响。如果是两天前,他们可能觉得那没什么,应该又是一群雾阿卡在卡纳瓦树的枝干上跳跃嬉戏,或是那烦人、有攻击性的巨嘴鸟啪的一声把鸟粪喷在了树干上,就像散发磷光的黄色油画颜料。但是这里的动物都很安静,而且动作鬼祟(他们曾看到跟拉布拉多犬一样大的毛茸茸的树懒挂在树枝上睡觉,也曾目睹背上有发光蓝色斑纹的蜘蛛小心翼翼地爬过如纤维玻璃般的蜘蛛网)。这里是一个让万物屏息的无声境地,四处弥漫着一股焦躁不安与隐忍不发的气息,好像随时会变成一个色彩缤纷的嘈杂派对。所以听到那个声音后,他们就停下来注意倾听。塔伦特发现一件荒谬的事:他居然在数数,好像数到某个数字,他们就会有所发现。
等他数到七十三,法阿抓住他的手臂,往某个方向一指,他看见有动物从他们左边四五十米的一棵玛纳玛树树干往下爬。那只动物的攀爬技巧不好,姿势不算优雅,但是等它现出身形时,他误以为那是一只树懒,不是人类。人类的姿势应该是头上脚下地往下爬,但那只动物不一样,是头下脚上,用手臂紧紧箍住树干,身体其余部分则是放软没施力,在后面拖着。玛纳玛树的树枝又稳又平,几乎从底部到树梢都有一根根树枝,但是那只动物并未利用树枝,像人类一样把树枝当梯子来爬。它只是跟蛇一样持续往下滑动(这个动作难度很高,因为任谁几乎都不可能沿着玛纳玛树的树皮滑动),每当它碰到一根树枝,似乎就被卡住了,感到困惑,显然不知道善用树枝。等滑到树的底部,头碰到地面时,又停了下来,翻倒在地上,有好一会儿只是躺在那里,身体呈“大”字形,没有发出任何声音。法阿伸出手臂挡住塔伦特,阻止他前进(如同塔伦特后来说的,他不需要往前走,当时他已经看得入迷了,根本没想过要移动)。有好几分钟,他们俩就站着不动,盯着那只躺在地上的动物。
终于,那只动物做了几个动作才站起来:首先是坐好(没用手肘把身体撑起来,而是靠腰力直接坐起,好像有一台隐形的滑车把它拉起似的),再次停顿之后,才突然站起身。然后它开始走动,法阿和塔伦特则退到了一棵树后窥探。
它比法阿还要矮一点,一米二左右,女性,身上的乳房喂过奶,呈下垂状,肚子看起来又圆又硬,扁平的脚板跟法阿一样宽,甚至更宽,多肉的脚趾陷进土里。她全身毛茸茸的,私处的阴毛浓密打结,头顶着一团黑发,全缠在一起。她的小腿长满了毛,背上也是一整片皮毛。头发上附着各种东西,像是树叶、土壤、水果与粪便。塔伦特看到她的阴部趴着一只胡诺诺虫,好像体外器官似的。他觉得她的动作跟人类一样,只是笨手笨脚,好像很久以前有人教过她人类的动作,但她后来慢慢忘了(他们看她用一样僵硬的动作弯腰,捡起一枚玛纳玛果,立刻狼吞虎咽了起来,许多胡诺诺虫从她的指间跑出来,在她的嘴边糊成粉红色的一团)。然后,她又突然转身,直勾勾地看着法阿和塔伦特,法阿躲到树后面,并且因为惊恐与恶心还低声惊叫着,塔伦特则是从树后面走出来,朝她走过去,完全不顾法阿伸手抓他,求他别过去。
现在他知道她的动作在开始前都没有预兆,所以他走得很慢,很小心,在距离不到十米的地方停了下来。她一直看着他走过去,手里仍抓着那颗有虫的玛纳玛果,嘴里与手掌上仍有许多虫子往下坠,在她的肚子上弹一下,掉到地上,她的嘴巴大张,看起来很呆,一双眼睛始终不曾离开他。
塔伦特又朝她走了一步。她看着他。他又跨出一步,她还是没动。再跨一步,他几乎就可以碰到她了。接着,他又踏出下一步。
此刻她开始大叫,音调忽高忽低,忽高忽低,音域从咆哮到哀号,再变成尖叫,然后又由低到高,从头来过。他可以听见法阿在后面叫他:“走开!走开!”但他没走开,还是待在那里,与那动物相隔数米,他的手臂仍朝着她伸去,她的手仍紧握那颗玛纳玛果,蠕虫一只只往她的脚边掉,在弥漫着可怕鬼魅气氛的安静的森林里,只有她那可怕的尖叫声持续缭绕着,听来没有任何节奏。
接下来声音就停了。她闭上嘴巴,声音就此停歇,但回音似乎还在丛林里流窜着,她又吃起她的玛纳玛果,他只听见她不断发出窸窸窣窣的舔食声,只看到她粉红色的舌头持续伸进那粉红色水果的缺口里,纤毛般的虫子则不断从她的嘴角掉出来。她似乎忘记他就站在她面前,然后他用乌伊伏语跟她说了简单的几个字:“嗨,你好吗?”她没回答,他便回头朝法阿走去,她也没看他离开。
“法阿,”他低声说,“给我一罐罐头肉。”
他用手指拉开罐盖,急忙把肉切成片,再用指甲把肉挖出来,边挖边走向她。等她再次到了他伸手可及的范围时(转瞬间他换了个念头,他也在她伸手可及的范围),他便放一片肉在地上,然后朝法阿的方向往后退,大概每隔三十厘米放一片粉红色的罐头肉(他发现,罐头肉的粉红色跟玛纳玛果的颜色一样,尽管他以前未曾这样联想过),一直退到树后法阿站的位置。法阿的眼睛睁得好大。
过了一阵子,她才注意到这件事。她已经把玛纳玛果吃掉了(她吃得真是一干二净,又大又平的舌头用力吸吮果皮,塔伦特可以看到她的双颊像钱包一样往内收),呆呆地站了一下,呼吸声十分粗重,好像刚干过粗活,硬硬的肚子上下起伏。
转身时,她一脚踩在罐头肉上,塔伦特看到肉被她踩烂后,宛如浓浓的熔岩缓缓散开,流到她沾满泥巴的皮肤上。有一阵子她好像又忘了一切,像一尊瞪大双眼、正在喘气的雕像,舌头傻傻地往外掉,眼神茫然。然后她低头往下看,动作非常轻松,好像在欣赏一双新鞋。看到罐头肉之后,她很快就趴在地上,用力闻嗅那食物,湿湿的鼻孔一张一缩,发出夸张的鼻息声。闻了一阵子之后,她四脚着地,像一头猪似的在那片肉的周遭绕圈圈,然后像猴子般屈膝蹲着,用手掌把软肉送到嘴边。吃掉第一片肉之后,她休息了一下,打了一个嗝,但是没起身,而是用四肢摇摇摆摆地走到下一片肉旁边,重复刚刚的动作(先看后闻,吃完后打嗝),直到她接近树边,近到法阿跟塔伦特都能闻到她的体味(很像肥料的臭味,但没有想象中那么可怕)时才停下来。接着,法阿朝她扑了过去,用双手环抱她的腰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