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梦游者(第14/24页)

他本来以为她会死命挣扎,但她只是转身看着他,嘴收回来,点点头,睁大眼睛,好像这三个动作必须连在一起做才行。塔伦特与法阿虽然做好了她会再度大叫的准备,但她却没叫。片刻过后,她的嘴巴突然恢复成先前开开的形状,又开始眨眼睛,头往前垂,就像一具松掉绳子的木偶,准备好随时回到木盒里,耐心地等待下一个人让她重获新生。

法阿松了手,把她放开(她用力坐下,但膝盖没弯),然后跟塔伦特瞪着她看。

“这就是我看到的东西。”法阿跟塔伦特说,“她是其中一个,但还有许多个,有男有女。他们就跟她一样,站在那里,瞪大眼睛,没事也会大喊大叫。但是其他人呢?为什么她自己在这里?”他语带忧虑,但塔伦特分不出是为她还是为他们自己担心,也许是想到他们势单力薄,森林里却可能还有几十个这种不像人的人吧。他看得出法阿精疲力竭,心里还十分害怕。也许他觉得,或者也希望这种人是他想象出来的,但事实证明那并非想象(神话中的东西再度活生生地出现在他眼前),这令他感到困惑而惊恐。

“我们回去吧。”塔伦特轻声跟法阿说,他知道自己会带着这个女人回去,虽然她的存在会让可怜的法阿感到很不安,但是他不能当作没发现她。法阿完成了任务,如今却因为知道她的存在而痛苦不堪。

于是,他们慢慢走下山。法阿走在前头,一路沉默不语,提心吊胆,塔伦特紧跟在后——而她则走在最后面(他们原本以为必须用更多罐头肉哄骗她,没想到她却自然而然跟了上来,嘴巴开开的,像诡异的南瓜头灯笼,牙齿尖锐,如打火石一样发亮,牙龈外露)。有时她会掉队,有时又停下来,瞪大眼睛或抓抓自己,塔伦特会走过去叫她,她似乎也听得懂,因为她会继续跟上。

法阿自然想离那生物远远的,赶紧回到两位同胞身边,于是早早就冲到前面去了。等到他高声大叫时,塔伦特一开始看不到他,只能循着他的声音跌跌撞撞前行,被树根绊倒好几次,也在青苔上滑倒,最后终于看到法阿指着一根约一点五米长的细矛,插在玛纳玛树上面,树的汁液从矛头周遭流出,像在冒泡。矛插得很紧,他们俩奋力拔矛,发出使劲的声响。拔出来一看,矛头尖锐,而且整根以树木为材质,非常坚固。

先前法阿也曾感到不安。但此刻,塔伦特第一次看到他这种目瞪口呆的模样。乌伊伏人都是自制长矛的能手,每个成年男人向来长矛不离身:长矛可用于猎野猪、刺章鱼,过去也曾被用来猎杀人类。但是,任何乌伊伏人都知道不该把长矛丢在那里。乌伊伏人的长矛等同他们的灵魂,就像一句谚语说的:Ma'alamakina,ma'ama。(6)如果战士战死了,不管他的长矛掉在哪里,都会有战友帮忙把长矛找回来,还给战士的家人。长矛是乌伊伏人唯一会投入感情的物品,但也许“投入感情”这种说法稍显不足,太过轻描淡写了,应该说:长矛是他们唯一真正珍惜的东西,其余一切都是“拉”,意指没有意义的东西。(7)

所以,难怪法阿会害怕:一支被弃置的长矛,长度更胜于他看到过的任何长矛,被留在这个神秘且不友善的地方,宛如某种征兆。尽管当时塔伦特没跟法阿多说什么,但他会那么兴奋,不令人意外:那根长矛,跟站在他身边、又在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的生物一样,都足以证明另一个世界的存在。他只需把那个世界找出来。

后来,我们帮她取了一个非常没有想象力的名字——夏娃,因为她是同类女人中第一个被我们发现的。就在塔伦特用急迫的声音与向导们低声交谈时,艾丝蜜和我带着她到河边清洗了一番。

我不得不说,艾丝蜜照顾女人实在很有一套,比我想的还要温柔。夏娃怕水,怕水的湿冷,因此当皮肤碰到水的时候,她开始尖声大叫起来,阿杜还跑过来确认了一下艾丝蜜和我的安全。

我们从她的背部开始用一块白布清洗她。我在不悦之余,发现那块布是塔伦特的内衣(那件内衣放在艾丝蜜那里多久了?),而且在帮夏娃擦背时,每擦一下,布的颜色就会改变一些,陆续变成灰色、灰褐、褐色与黑色。我非常小心,擦的时候不敢太用力,但是艾丝蜜下手就比较重了,擦背时,好像把她身上的污垢当作一层层可以剥除的瓦砾碎片一样。不过,艾丝蜜做事还是非常按部就班,不会虐待她,用布擦拭她的胸口、腋下,还把她遮在身前的双臂扳开,擦拭她的腹部,同时,艾丝蜜总会说明自己在做什么:“现在我们来帮你清洗手肘,然后是前臂。你很强壮,不是吗?接下来是你的手掌,然后换脖子。”——好像这是艾丝蜜每天在做的事,她在丛林里看不见尽头的蜿蜒河边清洗过的半人动物,夏娃不过是其中一个。

至于夏娃,她比我想象的还要有耐性,但是当我们帮她梳理头发,用玛纳玛树的枝条把打结的部分分开时,她就会咆哮,喉咙传出低鸣声,露出又小又尖的利齿,艾丝蜜就此走开,双手举起,做出投降状。接着,我们带着比较干净的她回去找其他人(不过,容貌没有多少改善),强迫她坐了下来。

后来,我们喂她吃东西——应该说是艾丝蜜、塔伦特和我喂她,因为向导们不愿意。她取走我们手掌上的湿滑罐头肉,有时用叼的(她那又湿又皱、看起来有点像私处的双唇亲过我的手),有时用手掌刮取。她似乎不会使用手指——等到她躺下睡着了,我们所有人才拿着塔伦特的手电筒照着她,把她看了个清楚。我们讨论了一下是否该限制她的行动,最后决定用一条长长的绳子绑住她的双手手腕,拴在附近一棵树上。我们在她的双手间保留了足够长度的绳子,让双臂可以自由活动,但也没长到可让她为自己松绑。在绑她的时候,她把大便拉在了自己身上,睡觉时舔着嘴唇,偶尔还叹口气。在黑暗中,她的粪便看起来是奇怪的紫红色,像胎儿的颜色,又因为吃了罐头肉而充满酸味,显得很恶心。后来,整片森林都暗了下来,我们什么也做不了,只好躺下来。但我确定,当晚除了夏娃,没有人睡得着。我们只能躺在那里不动,听着她发出满意的呼噜声与鼻息,搭配呻吟般的叹气,等着太阳升起。

接下来的几天我们忙碌无比。无论是后续的计划、往上方或下方的森林搜人,还是采集食物与规划路线的工作,我都交给了别人,把自己所有的心力投注在了夏娃身上。她的身高一米三二左右,粗壮结实,我猜她生过小孩,也许生过不少个:她的乳房已经被吸干,乳头仿佛身上钙化的疣,像大象皮肤一样又灰又硬。我没办法进行阴道检验(我试过了,但是她大声尖叫,使尽吃奶的力气死命挣扎,就连三名向导与塔伦特抓住她的四肢,也没办法稳住她),但我猜她已经过了更年期——我依据的是她大概的年纪,以及体毛的数量与密度,不过因为没有其他乌伊伏女性可供比较,所以无法判断她们的体毛是不是都那么多,还是夏娃是个例外。至于她的牙齿,就如我提过的,又尖又利,但是牙龈状况似乎很好:当我按压她的牙龈时,感觉很坚固干燥,口气也没有腐臭味。她头骨的底部有个小小的粗糙刺青,被一头乱发与脖子上一圈圈的肉给挡住了,现在看起来像是墨渍,图案就是塔伦特曾在地上画给我看的象征符号:欧帕伊伏艾克的符号。当我叫塔伦特过来看的时候,他想伸手去摸,快摸到前却停住了,手指在刺青上方徘徊,夏娃的头发落在他的手指关节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