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梦游者(第16/24页)

“那三个男的怎样?”当晚塔伦特问我。

“健康状况很好。”我随口答道。

“你估计他们几岁?”他轻柔地问我。

“夏娃的年纪在六十岁上下。”我斩钉截铁地答道,“阿杜可能年轻几岁,他的牙齿没那么糟,视力也稍微好一点。”不过,我没提到视力检测的结果让我很讶异,三个人的结果都很差,比我预估的还差。一开始,我还以为他们不懂检测方式,但是等到我离他们近一点,显然他们都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他们是真的看不到。

“哦。”塔伦特沉默了一会儿才说,“关于阿杜你说对了——他的确比其他人年轻。”他又顿了一下,“阿杜今年四十岁,乌瓦刚满四十一岁,法阿四十二岁。”他的口气听不出一丝得意,只有一点悲伤与惊奇。

我只能沉默以对。“但……他们不可能是那种年纪。”我不知道说这句话有什么用。

塔伦特露出他特有的浅浅微笑,带着一点忧郁。“在这个国家,他们算是老人了。”他说,“在这里,四十几岁就是像他们那个样子。真正的问题是——”他朝着夏娃的方向点点头,“为什么一个六十岁的人会只有四十岁的样子?”

“嗯,”我坦承不讳,“那只有一个简单的解释——是我搞错了。她的年纪一定跟他们比较接近。”

“我想并非那样。”塔伦特说完后,对着法阿大叫。他看见塔伦特要往哪里去的时候,有点不情愿。三名向导都尽可能避开夏娃,但法阿是躲得最厉害的一个。离她还有几米,他就停了下来,塔伦特把她那一头像胖海狸尾巴的乱发推开,给他看她身上的刺青,他把脖子往前伸,踮起脚跟,像一只白鹤似的把躯干放低,死也不愿往前靠近一步。

等他看到刺青后,反应很直接。他那奇怪的姿势维持了好一会儿,丝毫不曾动弹,双手仍摆在身后,好像在模仿某个英国绅士,然后才慢慢靠近她。跟塔伦特第一次看到刺青一样,他的指尖也停在刺青上方,接着像被烧到一样突然抽走。他跟塔伦特叽里咕噜了一阵,语气听起来很生气。我不懂他在说什么,却猜得出他的意思。——搞什么?这是在开玩笑吗?——透过塔伦特低声安慰他的语气,我猜他是在说:不,不是开玩笑。冷静点。冷静点。(即便过了那么多天,听了那么多对话,乌伊伏语对我而言,仍像连在一起的一串喉塞音,许多“呜”的音听起来又快又急,被三四个类似的粗鲁子音隔开。多年后在马里兰州,我站在儿童游乐场边,看着我那几个刚抵达美国的儿女被邻居小孩嘲弄。只见他们手做挖匙状,伸进我儿子、女儿的腋下,追着他们跑,同时发出卡通片里大猩猩的声音:“呜——呜——啊——啊!窟——呜——咖——啊!”我不禁同意他们对于乌伊伏语的诠释。)

法阿用力踱步离开,他跟塔伦特之间的争论似乎还未化解。

“他为何这么生气?”我问道。

塔伦特叹了一口气。“他认出了夏娃的刺青。”他指着夏娃,此刻她发出几声野猪的呼噜声,趴在地上。“我本来就料到会这样。只有活到六十岁才会被刺上欧帕伊伏艾克的符号。刺青时会举行一种特别的仪式,接着大开宴席。”他低声说,“我自己也没见识过。”

我搞不懂。“但这跟他生气有关吗?”

“因为乌伊伏人不会活到六十岁。”

“从古至今?”

“就法阿所知是那样。他的曾祖母在他那个村庄的已知历史上已是最长寿的人,他常常把这件事拿出来讲,但是她去世时也才五十八岁。他没听过有人活到六十岁。那是个不可思议的年纪,是大家梦寐以求的。所以你没有错,诺顿。夏娃六十岁了——至少六十岁,而我们必须把原因找出来,查清楚她是怎么做到的。”

这时,艾丝蜜从溪边回来了,塔伦特告诉她刚刚发生了什么事。我坐在附近听他们讲话,但实际上我在看法阿。他站着眺望远方的森林,与他的两个表亲相隔一点距离(那两个家伙就如塔伦特预测的,正在大快朵颐,一边吃加盐的雾阿卡肉,一边发出满意与回味的呻吟声)。突然间,看着这些寿命短暂的生物在吃另一种寿命短暂的生物,而且双方每天做的事都是找美味的东西来尝一尝,让我开始觉得丛林是非常可悲的地方,甚至想劝法阿趁他还有机会好好享用雾阿卡——毕竟他已经四十二岁了,肯定不会再回到这座岛上。不过,我只是看着他们三个,好像他们是画中人物,而在我身后,塔伦特与艾丝蜜两人正低声讨论,怎么会有伊伏伊伏人能活到六十岁这么大的岁数。

森林就跟塔伦特所描述的一样:四处一片静默,布满青苔,而且神奇无比,在里面我可以感觉到它令人舒缓,但也危机四伏;正是因为它令人舒缓,才会危险无比。

我知道森林正在发挥它的影响力,因为向导们在夏娃身边的行为改变了。他们不是真的那么友善或轻松(即使几乎察觉不到,但我发现每当靠近她,他们小小的手指都紧握着长矛),不过他们开始用乌伊伏语和她讲话,有时甚至伸手摸一下她的皮肤,但只是轻轻掠过,未曾停留,也未曾施力。

只有法阿仍刻意回避。他总是用难以捉摸的眼神凝视她,不过某天晚餐过后,他来找我,指着夏娃说:“伊芙。”(他跟阿杜、乌瓦都这样念她的名字。)

“嗯,”我说,“夏娃。”

“伊芙。”他又复述一遍,拿一根树枝给我,做一个在地上写字的手势。

三人里面只有他识字(艾丝蜜说,他父亲上过一阵子传教士开的学校),于是,当我在地上用三个大大的字母写出她的名字时,他好奇地在一旁看着。

“啊!”他用乌伊伏语的发音方式把名字念出来,“Eh-veh。”

“夏娃。”我纠正他,但他只是露出微笑(这是我第一次看到他微笑,他跟夏娃一样,都有一口锐利的牙齿),摇摇头。“Eh-veh。”他又念了一遍。此后,我们叫她夏娃,到向导们口中就成了Eh-veh。

那些日子,我们的工作进度非常缓慢,感觉起来倒也没那么糟。每个人都要轮流照顾夏娃(她毫无记性,注意力有限,我们必须把绳索轻轻地套在她的脖子上,像项圈一般),帮她把食物铺在地上,等她趴下闻来闻去,发出猪一样的呼噜声。某天晚上,我们停下来扎营,正在吃玛纳玛果、罐头肉与树上某种可口的蘑菇(多亏夏娃,我们才知道那可以食用),突然间她站了起来,一双扁平脚板用力踏步,走进前方的树林里。夏娃令人难以捉摸,没人能预测她对哪些东西有兴趣,也常造成困扰,她往往执意朝某个方向乱冲,让人又好气又好笑。我们之中总有一个人必须在后面尽责地跟着,结果发现引起她注意的东西,不过是一颗有胡诺诺虫乱动的玛纳玛果,或是不断有水滴打在上面的巨大平坦的树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