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梦游者(第12/24页)
那天晚上我还是做了梦,但也许是白天再次晒到太阳的关系,也可能是我不死心,错误地深信自己正在做一件有意义的事,或是我吃了那奇怪的玛纳玛树的果肉,夜里还能听见果子啪啪啪地重重往下掉的不规则交响乐,我的梦境里都是一些再普通不过的事物,一些熟悉而平常、我从不认为会失去的东西:像是一双我拥有过的普通皮靴,鞋底沾满薄薄一层干掉的草皮;我们家外面那棵榆树,它似乎象征一切庄严而尊贵的事物;一件曾经属于我父亲的老衬衫,上面的格纹布褪成接近白色的淡蓝;还有欧文,他的脸化为一颗星球,飘浮在布满涟漪、丝绸般的黑色宇宙里,我看不出他有何表情,但直觉地感到他心里充满了怜悯。
但是,他在怜悯谁?就连在梦里,我也在想这个问题。
怜悯我吗?
隔天我们醒来后吃了早餐,一起坐着。应该说是艾丝蜜、塔伦特与我坐着,向导们已经暂时走开,不知去了哪里。显然,因为缺乏计划,我们只能像狗一样坐着等,等到偶然有事情发生在我们身上。
谁知道我们会等多久?时间当然是以小时计的,但到底要几个小时?这段时间内,我们偶尔可以听见向导们奔跑与滑动的声音,我躺在那里数着某棵玛纳玛树的树枝被多少根藤蔓缠绕(那藤蔓看起来像绳子,上面沾着些许灰尘),不时偷瞄一下塔伦特(他还是一样振笔疾书,而且写得更起劲了——他在写什么?我真想问问他,因为我实在看不出至今发生了什么具有人类学意义的事情),但目光尽量避开艾丝蜜。时至今日,回想起来,我对那天的事仍不禁感到有点尴尬。恐怕我得说一句公道话:年轻人真是不懂得怎样冒险。我真该利用那段时间到处探索,探查一下灌木丛(与两三天前相较,这里的灌木丛已经比较容易穿越了),找找看森林地面上是不是有什么没人发现过的植物(到现在仍让我感到痛惜的是,有许多绿草、蕨类、花卉、树木都是我未曾见过的,应该那天下午记录下来),甚或跟着那些专心的向导去执行毫无头绪的任务。结果我居然躺在那里数藤蔓?藤蔓!这辈子我总以自己的好奇心自豪,自认对知识怀抱无穷无尽的渴望。然而,来到全然陌生的环境里,我居然没有任何作为与见识。
待在某个特定地方的年轻人最大的问题在于,他们总是以为自己将来一定还有机会碰到同样陌生的异国环境。但很少人有这种机会。其实大多数人的生活环境,和世界上其他地方有着无聊的重复性,举目所及都是一样的鸟类、动物、水果、天空与人类。这些事物在各地可能略有差异,但基本的行为模式大致相同:鸟儿鸣叫振翅,动物觅食低吟,水果看来麻木而没有活力,天空中的云朵与星辰时有时无,人类都穿着衣服,杀生、吃饭、死亡。先前我就曾多次意识到,伊伏伊伏岛上发生的事情跟其他地方不太一样,但是我太过稚嫩,无法体会这是多么了不起的一件事。(现在回想起来,也许塔伦特早就体会到了,而这就是他一直在笔记本里撰写的东西:他所记录的终究并非他的人类学观察,而是岛上的奇闻逸事。)只有老人在观察周遭环境时才会赞叹不已,因为到了我这种年纪,才有办法认清各地的大同小异,而世上的所有问题与奇观都早已有人发现并记录了下来。
我多么希望在一阵等待过后,早上快要结束之际,法阿会突然带着那些人回来,出乎意料、充满戏剧性地把我们包围,就像我们也没想到会被森林里的玛纳玛果包围一样。但是事与愿违,最后,塔伦特与不断摇头的法阿又商量了一下,宣布接下来我们要分头跟各自的向导朝不同的方向出发,他语带含糊地说:“去探索这片区域,寻找线索。”他跟法阿往北朝更高的地方走,艾丝蜜与我分别往东边和西边去。等到太阳西下,再回到树下集合。
现在回想起来,令我震惊不已的是,他的解决方式实在是漏洞百出,只是权宜之计。但这在当时似乎是最合理、实际的选项,我们也只能那么做。在不合理的情况下,任谁都会坚持执行看来合情合理的构想,无论那个构想是多么薄弱而粗疏,多么欠缺周严的计划。
所以我们就散开来,我确定所有人都不相信最后会有什么成果。我们要找的当然就是法阿看到的那些人啊!我们怎么知道他们的确存在?你亲眼看到了欧帕伊伏艾克啊!我提醒自己。但是我内心深处浮现了一个质疑的声音:你只不过看到一只海龟,如此而已。一只被你当成神明的海龟。现在你跟其他人一样迷惘了。我无法反驳这个声音。这个声音说得没错,我是迷惘了。
II
先看到那个人的,是法阿。
这是我们在很久之后才知道的。太阳几乎已经西下,整座森林一红如洗,充满鬼气,光线令人毛骨悚然,天空中似乎弥漫着一抹抹鲜红的血光。艾丝蜜、阿杜、乌瓦和我一直等待着,等待法阿和塔伦特归来,时间愈晚,乌瓦和阿杜愈是感到焦虑,轮流跑上山去查看,另一人则留在原地守护我们的东西和我们,好像把我们当成囚犯或小孩(我想对他们来讲,我们比小孩好不了多少)。
最后他们终于出现了,沿着山坡往下走,法阿快速地大吼大叫,后面跟着塔伦特,他后面又跟着另一个人,我们全都站着看着他们从树林中走出来。我看到两位向导露出恐惧的神情,我知道我自己也是。但是,我要先把之前发生的事说一遍。
那天早上我们分开后,塔伦特和法阿走过那棵“蝴蝶树”(尽管没有人把话说清楚,但我们已经把它当成某种地界:在它以下的区域是我们熟知的,再往上走就进入了未知境地。这种区分当然是多此一举,因为整座岛就是未知境地——那棵树以下的区域并没有比更高的地方容易掌握),进入更高的丛林。走了几百米之后,树林持续变稀疏,不过树冠却变得更庞大,更像伞盖,导致天色愈来愈黑,空气更为凉爽,光线昏暗,所有声音都被闷住了。在这之前,我把“森林”跟“丛林”两个词交替使用,但这里实际上比较像森林——童话故事中那种被施了法术的森林,空地里会出现亮晶晶的糖果屋,野狼也会讲话,头戴老妇人的帽子直立着走来走去。身边的植物也不一样了:再也没有那种贪婪的捕蝇兰花与俗丽的菠萝花,以及粗矮的苏铁树,取而代之的是漂亮的素色蘑菇和紧闭的螺旋状蕨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