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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第九间小屋(第21/25页)

然后,酋长就转身离去了。我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这样想,也许是电影或寓言故事的影响,我总以为双方道别的时间会久一点,交换礼物或举行个什么仪式,尤其是他们的文化那么热爱仪式。但实际上什么也没有。我们只看到酋长的背影渐渐消失,一旁野猪的身后扬起些许尘土。那时我才想到,他们当然不会有道别的仪式,因为除了那些摩欧夸欧,不曾有人来访,也不曾有人离开。

这时我想起一件事。“等等。”我跟塔伦特说,“叫他回来一下。”于是塔伦特叫住了酋长,他非常不情愿地转身回到我们面前。

“Ke。”他用平淡的语气说。意思是:什么事?

我吩咐塔伦特:“问问看,就他所知,有没有人举行过瓦卡伊纳仪式,但没有变成摩欧夸欧的。”

我看得出他不想回答。不只是因为这个话题让他厌烦不已,而是在他回答的同时,等于承认了自己的命运。在我提出来之前,他都可以闪避这个问题,如同在他之前与之后所有的六十岁老人一样,想象自己是第一个没变成摩欧夸欧的人:他应该做过永远当酋长的白日梦——每隔几年,都有机会在别人的瓦卡伊纳上吃一点龟肉,过着被妻妾与儿孙簇拥跟随的日子,储肉屋与棕榈屋未曾匮乏。他可以活到为玄孙的孙子举行阿伊纳伊纳仪式,活到玄孙的孙子长大变老,他再帮那个孙子的孙子举行仪式。他可以活到村子边缘那些玛纳玛树的树苗长大,枯死后又被取代,活到有一天跟那些神明一样老,有一天阿阿卡和伊伏伊伏在他面前显灵,也许他可以变成跟他们关系密不可分的三个神,获得一个归他管辖的领域。星辰、风、雨、水与太阳都有护卫它们的神明了,可能有个东西会指派给他,也许是树木、花卉,或是盘踞树梢的那些鸟儿。这都是他做过的白日梦。难怪他总是一副如痴如醉的满足模样,那些白日梦仿佛他的兴奋剂,可爱、美味又迷人,只要他想要,他可以尽情沉溺其中。

但是到了晚上,他的梦就不一样了。他梦见有一天自己也被带到森林深处去,也许距离远到让他迷惑,不记得自己当过酋长,不记得养过一头令人害怕的可怕野猪,像随从似的一天到晚跟着他。他梦到自己的长矛被人夺走,那人也许就是当年由他主持成年礼的孙子。他梦到自己日复一日地在森林里觅食,听见从树梢传来的鸟类与猴子叫声,但已经忘记了怎么捕捉它们,甚至忘记了当年捕捉它们有多简单——更糟糕的是,他仍然隐约记得,但是常常必须和自己的记忆拔河,让他常常想起自己有很多事都介于知道与不知道之间。他梦见自己发现脚边有一颗桃红色的水果,一只只虫子像蛇发女妖的头发一样,要从果皮里钻出来,却不记得那是可以吃的东西,而且他曾经很爱吃,一次能吃下十几个。他尤其喜欢吃晒干的玛纳玛果,那些果实的边缘又细又脆,还有糖的结晶。把它打成果泥,涂在树懒肉上,吃起来甜甜咸咸的。他也梦见他曾是六十五人之上的酋长,后来变成孤身一人之后,生活只剩下日夜更替,没有可标记时间变迁的东西,没有仪式与重大事件,没有歌曲,也没有性行为与打猎的活动,他也逐渐忘记自己是谁,但因为那忘记的过程缓慢而平顺,所以他也没有注意到。只有这些梦才是真实的,他自己也知道。这就是为什么他喜欢白日梦,因为他控制不了夜里的梦,只能控制白天的一切。此刻,我才了解他需要多大的自制力与勇气,才能允许那些梦游者生活在他的周遭,因为他们每一个都能印证他夜里的噩梦终将不可避免,还有白日梦都是假的。

然而,他并未回答,而是径自走开了。就像我说的,只要回答了,就等于承认了那个他努力否认的事实。他已经六十岁了。再过不久(并非立刻,但那一天终究会到来),他就必须面对自己的未来,他会变得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他不须明讲,但他的沉默回答了我的问题。

下山的路走起来比上山快多了,也少了很多惊奇的感觉。我们再度看到一片片苔藓平原、各种不同的铁树、像珠宝般闪亮的蜘蛛,偶尔会遇上成群的蚊蚋或蝴蝶,还有隐身于树梢高处、彼此鸣叫呼应的巨嘴鸟。将近六个月前,这里曾是令我心中混杂着喜悦与恐惧情绪的地方,然而此刻已经成为探勘过的土地,令人厌烦不已。我们还是带着梦游者,用村民不大情愿提供的一大段棕榈绳,把他们捆在一起,由法阿带头,我和艾丝蜜殿后。塔伦特走在前面,远远走在他前面的(远到我们看不见)则是乌瓦与阿杜。

塔伦特、艾丝蜜、法阿和我都认为,应该把我们带不走的梦游者留置在丛林中树木丛生的地方,也就是距离村落不远处。酋长并未说清楚我们该把他们带到多远,不过,法阿建议我们至少该走三天的路。就在第三天快结束时,我可以感觉到大家都把走路速度放慢了,以便配合夏娃的蹒跚脚步,而不是像平常那样拉着她行走。有时候,法阿会用鼻音对着梦游者发出哼哼声响,他们也会用哼哼声响应。尽管他们的音调并不好听,却可以一个音调哼很久,直到他们的声音与森林里的各种声响融合在一起,好像我们被各种噪声给包围了。

最后,四周的天色暗了下来,变成了一幅水墨画,我们知道没办法拖延下去了。包括塔伦特,那两个走在前面的向导也都回来了,与我们一起跟在法阿身后,带着梦游者走向了一棵我看到过的最大的玛卡瓦树:我们六个人手牵手,也没办法圈住。法阿用他那和蔼平静的口吻跟梦游者们讲话,另外两名向导则负责把他们手上的棕榈绳解开,将他们跟我们决定带走的四个梦游者分隔开来:其中当然有夏娃、瓦奴与穆阿(因为他们是父子),以及伊卡阿纳,因为他年纪很大,而且他是能把夏娃跟其他人联系起来的桥梁。(13)乌瓦用另一条不同长度的棕榈绳缠住他们的手腕,把他们带走,四个人都很听话地跟着,也没问问题。入夜后,他们更听话了,看着他们走开,乖乖认命的模样,还有老迈的蹒跚脚步,我不禁一阵心痛。

现在只剩下了四个梦游者,也就是我们决定留置在丛林里的那四个。阿杜跟法阿拿起那条长长的棕榈绳,重新把他们串在一起,像是串起四个可悲的纸娃娃,让绳子松松地缠绕着他们的手臂。阿杜跟法阿要他们坐在树干底部,背部靠着树皮,然后将绳索的一端(还是缠得很松,松到用力一扯就会挣脱)缠在一根低垂的树枝上。(至少我们认为绳子可以保护他们:如果他们能聚在一起,而非朝不同的方向到处乱晃,他们就可以……就可以怎样?看着同伴死掉,而不是独自一人慢慢死去?总之在当时,那似乎是出于好意,尽管此刻我已想不起来是为了什么。)塔伦特、艾丝蜜和我在他们前面放了一堆食物:罐头肉已经从铁罐里倒出来,摆在棕榈叶上,还有卡纳瓦、玛纳玛与诺阿卡等树木的果实,以及夏娃最爱的那种奇怪菌类和一些吃起来会嘎嘎作响的东西。我想一定是塔伦特从干货屋偷拿出来的食物,包括一小堆雾阿卡,阿杜跟法阿垂涎不已地看了一眼后,才毅然决然地转身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