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第九间小屋(第22/25页)

安排妥当后,我们往后站,看着他们全都凝望着我们的样子,一双双有如树懒的大大黑眼完全没有什么疑惑,脚边那些食物好像圣诞树下的礼物。我实在心如刀割,片刻间被我们的残酷作为吓呆了。

我想我们所有人都有这种想法。因为就算我听不懂法阿讲的话,也听得出他的语气有多痛苦,还有他把手搭在每个梦游者的肩头时,有多温柔。他一边跟他们讲话,一边朝着食物做手势。后来,塔伦特跟我转述他当时说了什么:别走散了,要彼此照顾。肚子饿就吃东西。待在树边,我们很快就回来了。

然后我们就离开了。“别转头。”塔伦特告诫我们,我们踏着蹒跚的脚步往前走,一心想着尽可能远离他们。但突然,他们一起发出了哼哼声,像虫鸣一样浑厚而单调,神秘而充满凶兆,像是道别之歌,尽管实际上并不是,只是他们在日落之际的条件反射,一阵胡言乱语罢了。

那天晚上,我们破例走到了很晚,晚到后来我们身边唯一的光源就只剩头顶啪啪作响的蝙蝠的红色眼睛,还有一群聚在我们头顶高处、发出磷光的硬壳甲虫,它们咯咯地叫着,彼此撞来撞去,发出清脆的声响,然后从树枝上掉下来。我们一定要尽可能跟我们抛弃的梦游者保持距离,但即便是我们的脚步愈来愈小、愈来愈慢,根本走不下去了(难道是在绕圈圈吗?我们无法得知),还是无法停下来。在一片漆黑的森林里,伸手不见五指,所有声音都会被放大,许多想象的画面与梦魇从黑暗中跑出来。我发誓,我一度感觉到头顶有一种毛茸茸的巨大物体快速掠过,几乎让我以为空气长了毛,只是我问其他人是否也感觉到,他们却都说没有。我发现自己跟在村子里的时候不一样。此刻,我能意识到上方的许多树木,在那一层层我们根本不想一探究竟的树枝里面,可能住着很多东西。那一天稍早,我曾经看到一群飞蛾,密密麻麻地聚在一起,看来简直像一只巨大的生物。它们用飞快的速度往两棵卡纳瓦树冲过去,仿佛神风特攻队。令我讶异的是,它们消失在了两棵树之间,钻进一道细得几乎看不见的缝。还有什么生物会穿越这道由树木构成的屏障?这是一座我们了解的森林,但是在它后面可能还有另一座森林,是一个截然不同的生态体系,里面的鸟类、蘑菇、水果与动物都和这里的不一样。也许那里面还有另外几个村落,千百年来都受到树木的庇护,村民都能活到一千岁,也不会失去神智,或是活到十几岁就死了,也不会跟小孩性交,或是只跟小孩性交。

我可以听见法阿和塔伦特在交谈。最后,等到法阿落后脱队,我问塔伦特他们刚刚在说什么。“他很懊恼。”塔伦特说,声音听起来也一样懊恼,“他说我们不应该把他们绑在树边。”

“但是那条绳子很容易挣脱啊。”

“我也这么跟他说。”塔伦特说,“但他说他不该叫他们留在原地。他说他们永远不会挣脱那条绳子——他们会一直坐在那里,等我们回去,因为我们许下了承诺。”

“但是,他们不会忘记我们说的话吗?”

他先叹了一口气。“我跟他解释过这件事了。”他说,“但是……”他没有说下去。

大家沉寂了一会儿。我们的脚踩在地上,发出时而清脆、时而湿润的声响。

“所以他觉得接下来会怎样?”我最后还是问了。

“他觉得他们会待在那里,完全不去动那些食物,等着我们回去,直到饿死。”

“这会不会有点夸张?”我提醒自己,多年来,应该说好几十年来,他们自己不也过得好好的?但是我心中也有一个角落能感受到法阿的沮丧情绪,如今我们既然进入了梦游者们的生活,把他们命名为梦游者,照顾他们,把他们当成我们的,由我们发现、也由我们来决定他们的意义,自然很难想象他们能够不靠我们而独自度日。

他又叹了一口气。“他想要为他们回去。他想把他们带回他的村庄。我跟他说这不行啊。他说他是个杀人凶手。”

我说:“可怜的法阿。”我的响应充其量只是反射动作。他是个和蔼的好人,尽管我认为他的想法太过戏剧化,但我相当欣赏他的同情心。既然无法采取任何行动,我也只能说一句“可怜的法阿”。

“可怜的法阿。”塔伦特低声重复了我的话,“可怜的法阿。”

我们差不多快到终点了。逆着方向体验了六个月前的那一趟旅程后,我惊讶地发现,种种感觉是如此熟悉宜人:我被同样湿滑而盘根错节的树根绊倒;面对一片无尽的绿色地景感到极其厌烦,而且四周的空气潮湿到让我觉得自己被一片吸饱水的席子压着。即便我们还带着梦游者们(我必须说他们实在很乖,很听话,也很温和),仍旧比预定进度早一天。船只会在周二中午来接我们,到了周日下午接近傍晚时,我们只剩下了七个小时的路程要走。塔伦特跟先前一样精确的计时效率,再度让我印象深刻,他甚至从帆布背包里拿出一本小日历,我看到他用铅笔在每个日子旁做记号,才真实感觉到我们在岛上待了那么久。

他决定我们该早早扎营过夜,隔天只要慢慢走就可以了。到了周二早上,就可以走完最后两小时的路程,抵达岸边,但是没必要提早到,因为那意味着我们必须坐在岸边被蚊子叮咬,愈靠近水边,蚊子愈多。我知道我们已经非常靠近海边,我因为紧张而迫不及待:我是多么渴望看到比丛林或森林更壮阔而难测的大海啊!海面波光粼粼,而且即将带我们离开这个地方。

当晚我们把最后的罐头肉吃掉了。我想起旅程刚刚开始时,我们曾把饼干当餐点吃,塔伦特还说我会想念那种酥脆的口感。这次我们没有饼干(饼干早就吃光了),但是没有饼干,刚好让我想到这座岛屿是多不完美的地方:高山上那个村庄只有火,没有水,这里却是一切都泡在水里。不只树木与地面饱含水分,就连我们的身体也不断出水,我所有的东西都因为吸了水,变得柔软光亮。然而,享用在岛上倒数的第二餐时,尽管只是把剩下的东西拿来凑合,我们仍然觉得心情大好。梦游者们也意识到即将有刺激的大事要发生了,他们脸上露出傻傻的微笑,七嘴八舌地聊了起来,穆阿甚至一度站起来,像山上那些月经结束的妇女,跳起一种不太像跳舞的奇怪舞蹈。乌瓦与阿杜利用这轻松的一天去捕猎雾阿卡,回来时带着一大袋蠕动的雾阿卡,那袋子简直就像一颗鼓起来的超大玛纳玛果。而且他们特别高兴,有说有笑,露出一排有洞的牙齿,因为终于要离开这个不可思议的地方回家去了,他们松了一大口气。更棒的是,他们满载而归,扛回了一大袋雾阿卡。只有法阿仍是若有所思的模样,当我们所有人看着穆阿跳舞,一边拍手叫好时,他还是看着那一个个梦游者,大拇指不断上下摩擦着长矛。很难不去想象他在想什么:在那些梦游者身上,他不仅看到了自己的命运,也感觉自己对他们有责任。令他难以忍受的是,看着他们,他就会想起自己做了什么,还有未来的下场。他跟塔伦特低声讲了两句话,就离开了,大步走进远处的树林。我本来不在意,以为他只是想独处,离我们远一点。他当然想要独处,这样才有时间好好思考,离开岛屿之后一定会发生的事。回家后,他就是一个被诅咒的人了。他该对家人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