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维克多(第7/13页)
所以,维克多那样小小一番的胡闹,并不是我未曾见识过的场面,毕竟年轻人血气方刚,在我的孩子里头,他不是第一个对我大吼大叫的。但事实证明,维克多比大多数小孩更有决心,也更固执。我不是太意外,因为这向来是他的特色,就因为这样,他小时候才没饿死,完全靠一股令人费解的韧性活了下来。
当晚吃晚餐时(桌上摆着一大块我必须帮他做完的蛋糕),他狼吞虎咽,吃完第一份意大利面,又帮自己弄了一大份,还淋了很多酱汁。
我跟他说:“那样就够了。”但是他假装没听到,也没抬头。
当时凯莉与埃拉(我没想到埃拉会来吃晚餐,我知道她待会儿一定会去书房找我,让我拍拍她的背,用轻声细语安慰她)分别坐在我的左、右两边,她们正在讨论埃拉的大学长曲棍球队。她们身边坐着贾瑞与德鲁两个双胞胎,接着依序是伊索德与威廉、葛蕾丝与法兰西丝、珍与惠特尼,最后则是坐在餐桌边缘的维克多。
每天总是有好几次,我必须思考:该现在跟他们争吵吗?还是等一下?养育一大群小孩,其实与管理实验室没什么两样。有谁会在年轻工作人员面前质疑较具名望的同事?还是大家都会在私底下请对方为自己的意见与结论提供证据?展现权威并非总是最重要的;就算你再怎么任性,但千万别忘了,保持良好的人际关系才是真正关键所在。如果可能的话,最好不要公开质问犯错的人。遭人公然侮辱,任谁都会感到愤怒,接着就会伺机报复,而且如果他们有点小聪明,那就很危险了。工作时,我必须谨慎小心,但是在自己家里,我并不想那样。所以,尽管维克多不理我,我也并未斥责他。但是当我看到他像机器人似的拿叉子戳那一堆面条(上面淋了一堆红酱,看起来像被切碎的生肉),我实在忍不住,发了脾气。
但我还是很平静。“维克多。”我大声叫他,“可以请你把沙拉拿过来给我吗?”所有的食物,包括面条、酱汁、面包、鱼肉和沙拉都移到他那边去了(他当然没有碰沙拉)。
他并未抬头,嘴里仍嚼个不停。我看得出他太阳穴上的粗大静脉跳动着,非常可怕。
我心想:哦,天哪!有什么事比这更烦人?不过我还是没有提高声调。我身边的孩子们则仍然在聊个不停:凯莉跟埃拉,贾瑞跟德鲁,伊索德跟葛蕾丝,法兰西丝跟珍,惠特尼跟威廉。只有维克多一语不发,嘴巴嚼啊嚼的。“维克多。”我对他说,声音严厉了一点,但还不到发脾气的地步,“请把沙拉给我。”
他还是没反应。已经七岁的葛蕾丝几个月前才脱离了“宝贝桌”,她向来非常谨慎,尽力维持自己的仪态,此刻她瞥了我一眼,看起来很忧虑,伸出双臂,想要拿沙拉盆。
“亲爱的,不要动手。”我跟她说,“太重了。”葛蕾丝是个多虑又热心的孩子,但是常常会帮倒忙。“维克多。”我说,“请把沙拉拿给我。现在。”
此刻,其他孩子已经注意到我的语调,看着维克多和我,想知道接下来会怎样。我很纳闷,为什么这一切要搞得像在做戏?他们为何这么想看好戏?维克多仍然一语不发,看着盘子,嚼啊嚼的。
但是我不放弃。“维克多!”不说话。“维克多!”就是不说话。“维克多!”我开始觉得他的名字有点怪,片刻间,名字好像一个塑料蛋,碎裂成三截——维……克……多。我心想:他说得没错。那是个荒谬的名字。但这个念头稍纵即逝,我的怒火又烧了起来。
然后,我听见葛蕾丝小小的粗糙声音,那种声音总是让我皱眉头。“爸爸,他叫维。维克多现在叫维。”
我必须承认,这句话让我目瞪口呆,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亲爱的,你说什么?”我问她。
“维。”她复述了一遍,“他上礼拜跟我们说的。”我看见双胞胎也点头认同。我故意不看维克多,但知道他正露出那愚蠢而得意的笑脸,让我想使尽吃奶的力气揍他,把他揍到泪光闪闪,让他的笑脸变成一张丑陋的苦瓜脸。
但我当然不会这么做。“是吗?”我用严肃的语气问道,凝望四周,看到孩子们的目光都垂下来。
只有惠特尼看着我的眼睛,说:“是啊。”当时他十二岁,因为讨厌我而错过了很多事,但他一直很会察言观色。“如果你经常在家,也许就会知道。”他用热切的眼神看着维克多,身为忠实的共犯,仿佛想获得称赞似的,但是维克多直视着我(此刻我也必须直视他),他的那张嘴咧得好开。
如果他还是不说话,也许我会感到困惑,但小孩子总是无法抗拒发声的机会,维克多也不例外。他还是瞪着我,宣称:“从现在开始,只有叫我维的时候,我才会答话。不论是维克多、维克,还是多,”听到这里,双胞胎咯咯笑了起来,“我都不会答话。大家都知道了吗?”
“哦,维克多!”埃拉用嘲弄的口气说,“你好幼稚。不要像三岁小孩好吗?”
但埃拉的嘲弄对他来讲只是耳边风。此外,他也不在乎别的孩子怎么看待他。维克多向来如此。对他来讲,最重要的向来莫过于激怒我,让我随他起舞。
我吸了一口气才对他说:“维克多。”他抬起下巴,准备好跟我吵架。其他孩子也紧盯着我,就连埃拉也不禁恢复了过去青少年时期的模样:她假装不在意,但也在等待我们开战。我突然间想到:维克多才十三岁。我这个老家伙已经六十二岁了,再与他这种荒谬的男孩争论,实在有失身份。“好吧。”我跟他说,“好吧。如果你高兴,你可以让你的兄弟姊妹用那愚蠢的名字叫你,那是你仅有的尊严。孩子们,听见了吗?别叫他维克多了。”
本来看着我的孩子把目光移到了维克多身上,我可以看出他立刻很失望。谁知道他还藏着什么怪招,谁知道他为了这次对决看过什么书,想跟我吵些什么,打算耍什么把戏?当练习赛的对手弃赛时,最失望的莫过于拳击手。
我把椅子往后推,站了起来,椅脚摩擦地板,发出嘎吱声响。“我现在要去书房了。”我说,“伊索德,你洗盘子。惠特尼,你负责擦干。”
伊索德与惠特尼提出抗议,但是埃拉用甜美的声音说:“爸,我来做就好了。”
“好。”说完我就离开餐厅。走到门口时,我停了下来,对着空荡荡的走廊大声说,“这是我最后一次把时间浪费在这个话题上。”我说得很大声,餐厅里的孩子都听得见。“但是维克多,别以为我会叫你的新名字。从现在开始,我会把你当成没有名字的小子,就像流浪狗一样,好吗?我可以跟你保证,维克多这个名字从世界上消失了。晚安了,埃拉、凯莉、贾瑞、德鲁、珍、伊索德、惠特尼、威廉、法兰西丝、葛蕾丝。晚安了,小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