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维克多(第8/13页)
我不必转过身去看,也知道一片沉默中发生了什么事:孩子们露出了焦虑兴奋的表情,眼神愉快,像在看好戏。而维克多的下巴高抬,一双乌黑的眼睛藏着让人看不出的心思。
后来那几天,我发现维克多自认那一天是他获胜了。不幸的是,其他年纪较小、较易受影响的孩子也有那种想法,他们不希望像维克多那样被我羞辱,所以玩起了挑衅的游戏。例如,在我面前叫他维,接着立刻瞥向我,紧张地咯咯笑了起来。我总是露出洋溢微笑的表情或是不理他们,他们会再次咯咯笑,这一切只会让维克多想要挑起的紧张气氛缓和下来,他则是皱眉瘪嘴。但是过没多久,他们也玩腻了这个游戏。
每当需要叫他的时候,我还是叫他小子,但是通常我不会叫他。困惑之余,他也默认了那个名字,我想主要是他找不到反驳我的理由。只要我不叫他维克多(我也信守诺言,立刻不再用任何名字叫他,每次跟他讲话也会深思熟虑),他就会愤愤地走过来,实在跟狗很像。(任谁都可以看出哪些小孩跟他吵架或者对他不满,因为他们也会叫他小子。不过,跟他友好或支持他的人就叫他维。)
几个月后,这成了常态。事实上,在任何大家庭里面,生存的王道并非聪明,而是持续改变自己,因此许多本来异常的事情终究会变成常态。有很长一段时间,我们的生活已经固定,按照一个无聊的节奏运行:孩子们上学、游玩、吵架、吃饭。孩子们讨厌我,然后意识到爱我之后,回家向我告白。我到实验室去上班,四处演讲,撰写并出版著作。那一段时间,我们都过得很满足。
感恩节来了,十几个年纪较大的孩子带着配偶与小孩回来,行李里装满要送给现在这些小孩的礼物:衣服、足球、充电玩具车,还有从购物中心买来的小东西,所有的孩子都抢疯了,好像这辈子没见过玩具似的。那一年,我的二十六个孩子聚在一起吃感恩节晚餐,还包括他们的八位配偶和我的十一个孙子孙女。当然,就算我家有三倍的房间,还是容纳不下所有人,但有很多时间,他们都在家里闲晃,等到假期结束,才回到生活的正轨上,我也终于乐得清闲,可以享受一下圣诞节前短短一周的宁静了。接下来,同样的戏码还会再度上演,只是人数会更多。不过,我非常期待那一年的圣诞节,因为欧文与他当时的爱人、三十七岁的雕刻家薛西斯也会来访。(他曾经不小心泄露薛西斯的真名,其实是尚恩·佛德利——佛德利?这是什么姓氏啊!)
感恩节与圣诞节之间的那个月,总是整年中最难熬的时间,但那一年特别难熬。先前,每年至少会有两三个年纪较大的孩子负责假日前的采买工作和礼物包装,并且把孩子们坚持要求的圣诞树挂上饰品,还会监督清洁与烹饪的工作。不过,没想到那一年家里最大的孩子是伊索德与威廉,而两个人都是十五岁,因此用处不大,他们都还不会开车,年纪也不够大,管不动弟妹。已经读大学与研究所的小孩一样没什么用。他们一般都在圣诞节前的那个周末才回家,不但用垃圾袋带回一堆臭烘烘的脏衣服,而且一个个都成了沙发上的马铃薯,只知道把电视频道转来转去,吃晚餐时,夹杂着一堆不标准的德语或西班牙语,但是信心满满地聊天,对弟妹完全没耐性。最后,我打电话给在华盛顿读大学的埃拉,问她是否能回家过周末,含糊其词地请她帮忙。
“哦,我很想帮忙,老爸……”埃拉对我撒谎说,“但是……”然后她详细地列出一堆学校的功课,说自己能在三年内写完就算走运了,更别说是三个礼拜。埃拉也曾哭着向我告白,因为感激而百依百顺,但那段时间是如此短促,我连一丝好处都没捞到,而且那个时刻显然已经结束了。
我的这些孩子啊,我心想,而且不是第一次有这种想法。但一如往常,我也不确定是怎么劝自己不要再想下去的。
所以,我终究被迫一肩扛起了大部分的工作。而且,兰辛太太居然挑12月的第一个礼拜去做她的子宫切除手术,也就是说,我要负责家里各种枯燥的大小事务:开车去贝塞斯达的差劲购物商场,花好几千块买东西,包括那些易碎的银色锡箔包装纸,还有一个个塑料机器人,按下按钮,手臂就会发射小小的塑料飞弹,以及许多金发的婴儿洋娃娃,喉咙上绑了许多蕾丝,身上亮亮的光滑布料闻起来就像煮过的塑料。当然,该做的杂务与家事不止如此:我做了大量饼干面团,最后还得趁深夜制作成饼干,在放进烤炉前,先用亮晶晶的各种糖霜来上色装饰。本来清洁女工马太太一周来两次,现在我请她来三次,但是每次她离开不到一个小时,屋子里就又垃圾遍地了,墙壁也被蜡笔画得乱七八糟。我想说的是,像这样被迫在一天内说许多话、做许多事,实在太令人厌恶了。没过多久,有个念头就开始持续在我的脑海浮现:过去每一年我都把这个月拿来工作与开会,实在太睿智了。几乎每天我都很纳闷,为什么我会选择拿这些无意义而恼人的事来害自己?
我之所以留在家里,我想理由之一是我很期待与欧文见面,非常兴奋。前年7月我们大吵了一架,去年11月才和好,中间相隔那么多个月的时间,让我常常想念他,甚至有种胸口空荡荡的感觉。另一个理由是,那阵子我开始感到非常老迈寂寞,而且精疲力竭,我非常渴望有旧识相伴,因为当时我已经了无挂碍,只需忙自己的事情。有时候,我看着家里年纪最小的孩子艾洛伊丝,竟然会感到绝望。哦,天哪!我心想,我到底在玩什么把戏?突然间,在我眼里,自己成了一个大骗子、爱吹牛的家伙,牛皮都快吹破了,自己却还没发现。我看着孩子们围在餐桌边吃个不停,忽然开始厌恶眼前的景象,觉得很不自然。我不是第一次感到自己造成的局面非常荒谬且夸张,但的确是第一次感到一种随之而来的彻底绝望。
那一阵子还有另一件事让我感到困扰:我发现自己不断回想起那个男孩,想起跟他在一起的感觉,有多么渴望并试图重获那种感觉,让那种愉悦感成为日常生活的一部分,那才是我带他们回来的理由。那才是我想从他们身上获得的。但是他们带给我的愉悦感愈来愈短暂,那种感觉愈来愈遥不可及、难以掌握,我也愈来愈寂寞,最后,孩子们的存在只能证明我的失落、我无法遏抑的悲伤情绪。有时,我也感到纳闷:我是认养他们来惩罚自己吗?果真如此,为什么?是因为伊伏伊伏岛?还是因为塔伦特?这种猜测令我不快,但至少是合理的想法。我总是认为我会对自己做这种事,一定有个理由,绝非无缘无故,或只是一时愚蠢。我当然不是因为他们的父母、叔伯舅舅与祖父曾经让我困在一个夺走我爱过的一切的地方才领养他们,再度害自己的人生陷入困局。每当这种想法浮现时,我总觉得自己对这些孩子的热情尽失,他们几乎像实验室里的猴子,在一天结束时,我就能离开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