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维克多(第10/13页)
我累了,但还不想睡。事实上,不耐烦与失望的情绪让我不安。那一阵子,我一直在思考和欧文吵架的事,甚至想过要打电话向他道歉。我想跟他说:听我说,欧文,我很抱歉。我们不该吵架的,我们都是老人了。五年前,我根本没想过会跟他有那一席对话。过去,我们之间的争论是如此刺激、令人振奋,用生动有趣的方式展现出我们的意志与见解,此刻却变得累人而乏味。也许我该打电话给他,向他认错。他会得意一阵子,把我惹恼。不过我心想,我在历史上已有一席之地,但我的故事并不包括我和欧文之间由他掀起、结束、双方有输有赢的争吵细节。
从厨房门口,可以看到月亮洒下脓汁般的淡黄色月光。我走到外面,只见天空布满稀薄的残云,还有一颗颗明亮的白色星辰。我不知道自己在那里站了多久,只注意到我的嘴巴一直吐出鬼魂般的雾气,冰冷肥大的手里仍拿着一片孩子们没烤好的肥大饼干。我想,我可以走了。我可以收拾一个小小行囊,驱车离开,搭机到欧洲的某个城市,哪一个都可以,在那里定居。毫无疑问,任何大学都会热情地欢迎我。这个时机太完美了:年纪较大的孩子们刚好回到家里,他们会照顾年纪较小的,也会知道该打电话给谁。我想,年纪最大的那些人也许会领养年纪最小的几个,包括艾洛伊丝、吉赛儿和杰克。遗憾的是,其他小孩应该会被送到寄养家庭。但是因为他们与我有关,可能有人愿意领养他们,对此我乐见其成。这计划对我来讲挺合理的,但是当然行不通。
时间已经很晚了,夜空暗黑而寂静,我很想回书房去。也许我会睡上几个小时,孩子们会把我叫起来,接着又度过另一天。但是,等到我要开门回到室内时,却发现门把动不了。
我的嘴里几乎立刻五味杂陈,先是恐惧,然后是愤怒,好像尝到了血、咸水与金属的味道。那一扇门是不会自动上锁的,所以一定有人故意从里面把门锁起来。我使劲敲门,用手掌拍打正方形的玻璃窗窗格。“有人吗?”我愚蠢地大叫,“有人吗?让我进去!”然后我看见某个人从暗处快步走出来。他的躯干隐藏在黑影里,我只看见他的腿。在那片刻间,我幻想那不是我的孩子,而是个小魔怪,在黑暗的房子里穿梭来去的邪恶小鬼,寻找着另一个小鬼。
但是我当然知道那是谁。“维克多!”我不敢放声大叫,但尽可能大声叫他,用力拍打玻璃。如果要绕到前门,我必须跨过前院与后院之间那道不比我高多少的木门,但是前门也有可能被锁起来了。(为什么?我真纳闷。)我别无选择,只能叫维克多帮我开门。要不高喊救命?但吵醒邻居对我没有好处:我这个伟大科学家居然身穿睡袍、拖鞋,被锁在自宅外面,对着自己的小孩下令,要他帮忙开门!(我想其他小孩已经在楼上,没有任何付出,却能用慵懒的姿势休息,圆而黑的耳朵戴着全罩式耳机,可怜脆弱的耳膜正接受贝斯、鼓声与管乐器的摧残攻击。)只有维克多在这里,只有他一个。“小子!立刻把门打开!”
接着,那双腿不再移动,在距离我几米处停了下来。“小子!”我说,“现在就把门打开。赶快。”我正打算威胁他,但意识到不管我说什么,听起来都无力可悲:是我被困在寒冷的室外,身上只有浴袍可以蔽体。待在室内的是他,就在我的房子里。我可以看见圣诞树投影在窗格的玻璃上,灯光闪闪烁烁,毫无意义,闪闪烁烁。“维克多!”
接着,他突然朝玻璃靠过来,遗憾的是,我往后退了一步,他当然也注意到了。他露出邪恶的微笑,把嘴一咧,牙齿又尖又白,眼睛黑得像黑色的天蛾,分不清瞳孔与虹膜,看起来就像恶魔似的让我害怕。
“我的名字,”隔着玻璃,我听见他说,“叫维!”
“维克多。”我用一种自己也知道很吓人的口气慢慢跟他说,“你赶快帮我把门打开。然后给我上床睡觉。如果你不开门,我一定会把你狠狠揍一顿,揍到别人认不出你来。”我对自己说,不管他是现在或五分钟后开门,我都会揍他。
但他只是把头一歪,瞪着我,还是挂着那张邪恶的笑脸,把他的嘴巴撑开,变成细细长长、邪恶的形状,就像大镰刀的刀刃。我发现那就是他以前那种可怕的笑脸,我以为我让他改掉了,在多年后再次看到,我全身一阵寒战。“我本来打算开的。”他故意学我的声音,对我说,“但是你叫我维克多。你已经说你不会再那样叫我了。”
我知道他一定没完没了。“维克多!”我又敲门,“维克多!你这个畜生!”
他不为所动。“所以,”他接着说,“我想你说谎了。关于说谎这件事,你一直都是怎么教我们的?说谎的就成了小人。但是我不相信。我觉得除了说谎的变成小人,被骗的一样也受到伤害。所以我要惩罚你。”他往后退了一步,他的脸再次消失在阴影里,但我还是可以听到他的声音。“恐怕我必须把你留在这里,”他用冷冷的声音说,“让你反省一下自己做了什么。”他又退了一步,这下子我只看到他胸部以下的部位。此时,他的声音变得更模糊了。“就算你再老,”他又退了一步,此刻我只看得到他的腰部与腿部,“也能学到教训。”他又后退一步。“老爸。”那两个字听起来就像低声呢喃。然后他转身离去了,我能看到的,只剩下他白色的鞋底。
接着我发现,听到维克多说出最后那几句话的时候,我一直没有动弹,突然间,我看到自己在玻璃上的身影:一只皱巴巴的手掌抓着门,目瞪口呆,一副无助困惑的老人模样。我的天!我心想,他是谁?这个住在我家的孩子到底是谁?我再次想到自己与他相遇的经过,想起他蜷缩在地上,浑身沾满浓密的烟灰,看来好像毛皮。当时我心想,就像动物一样,并且感到一阵义愤。但是如今我再次回想当时的情景,才觉得他还真的像畜生。而我感到一阵义愤,并不是因为他很可怜,而是我很惨。当初我应该把他留在那里,我心想。如果别人都不想救他,凭什么要我救他?
我还是持续叫他。“维克多!”我放声大叫,用手抓门。“维克多!维克多!”我连敲了好几分钟,好几小时。“维克多!”我知道,他上楼后会蜷缩在我给他的床上,在我给他的房间里睡过去。
最后我还是睡着了,隔天早上发现我靠在门框上的人是葛雷哥莱,他是几个成年的孩子之一,他的叫声吵醒了我。因为自己出了丑,全身凌乱,从来没那么丢脸过——一长条亮晶晶的口水垂挂在我的嘴唇和下巴间——进去后,我开始抖个不停,上下排牙齿像响板似的嘎嘎作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