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维克多(第11/13页)
“老爸,你刚刚在外面做什么?”他问我。我想他已经打开信封,因为他表现得特别殷勤,在我身边忙来忙去,把他的咖啡拿给我喝,拿一条毯子披在我的肩头。
“几点了?”我声音嘶哑地问他,感觉字句刮在喉咙上。
他说:“八点。”
八点了。我在寒冷的室外待了多久?五个小时?六个小时?我没有冻死,是因为我气到浑身发烫、热血沸腾。
葛雷哥莱带着我穿越厨房,来到客厅,我看见所有的孩子都聚集在那里,忙着把糖果塞进嘴巴,有说有笑,也有人在吵架。
“看看我发现谁在外面?”葛雷哥莱高声跟大家说(他向来是个渴望受到瞩目的家伙),其他人都看过来。一阵阵嘈杂声立刻此起彼落,跟海滩上一群大鸟飞起来时的叫声没什么两样,其中有许多人(只有年纪较大和较小的孩子们,青少年们只会傻傻地看着我)朝我冲过来,张开双臂,脸上露出非常同情我的复杂表情。
“老爸,刚刚我们还到处找你呢!”
“你去了哪里?”
“你在发抖吗?”
“你的身体好冷!”
“我拿到的糖果没有贾瑞多。”
但我没有仔细听,目光在人群中搜寻维克多,但是他不在。
接着,突然间他冲进客厅,一只手高举两节电池,腋下夹着他求我买给他、不到一周前我才买来包好的遥控汽车。“我拿到电池了!”他大呼小叫,从地毯上滑过去,靠在杰克身边。“这样车子就能动了。”他还没看见我。
这个小畜生。我心想,这卑鄙的怪胎。我恨不得他马上死掉,或者我可以把他杀掉。
“维克多。”我刻意用冰冷的声音跟他说,“维克多。”
他当然没有抬起头。
“维克多!”
他没有回应。此刻,客厅里议论纷纷、不以为然的声音开始蔓延。其中几个成年的孩子不知道我们曾经因为维克多改名而争论(而且我也让步了),他们公然对他咆哮。“老爸跟你讲话的时候,你要回答,维克多。”我听见有人这么对他说,接着有个女孩用细细的声音回答:“他现在叫维。”
然后我朝他走过去。“站起来。”我用命令的口吻说,“站起来。”他看着地上,不屑的嘴巴跟鱼一样又扁又丑,不愿站起来。我抓住他的手臂,把他拉起来。他只比我矮几厘米,但是瘦骨嶙峋,我的手可以清楚感觉到他手肘里一根根交错的骨头。然后我用尽全力打了他。他的头往后仰,接着快速往前倾。我又打了他一下。两次我都是甩他巴掌,打完后,感觉就像我拍打玻璃门,大声叫他时那样刺痛。“你哪来的胆子?”我用可怕的低沉声音问他,“你这只可恶的臭虫,哪来的胆子?你是什么东西?你什么都不是。你怎么敢下楼来分享我对你们的慈爱与慷慨?你怎么敢打开这些你根本不配拿到的礼物——因为慈爱而买给你的礼物?”
“你知道,”我听见自己接着说,“为什么我会带你回家吗?因为我可怜你。因为你根本不像人,没人把你当小孩。我大可用一颗烂掉的水果向你父亲买下你。我本来可以任意处置你。我真希望当年我把你带回来之后,把你关在地下室,没有人会知道或在乎。我大可把你卖给别人,把你大卸八块,变成猪饲料。有人真的会那样做,你父亲会非常乐意把你卖给他们,只是他刚好先把你卖给我而已。”
“你什么都不是。是我让你的生命有了意义。我让你过上了好日子。结果你干了什么好事?”我又甩了他一巴掌。少量的红黑色鼻血从他的鼻孔潺潺滴落。
客厅里当然鸦雀无声。我知道,如果我环顾四周,举目所及只有一个个目瞪口呆的木头人,他们的嘴巴微张,手里拿着我送给他们的礼物。
我仍抓着他的手臂,弯腰捡起他的玩具车,还有装满糖果的长袜,丢给最靠近的一个孩子,那孩子已经吓傻了,没办法高兴尖叫。“畜生凭什么玩玩具。”我跟他说,“你比畜生还不如。给我滚,滚远一点。我不想看到你。”接着我放下他的手臂,他站起来,有点摇摇晃晃,然后转身朝楼梯走去。
“不是那边。”我在他身后大叫,“畜生只能住地下室,去楼下。”
他再度转身,身体仍不太稳固,双眼直视着我。片刻间,他脸上浮现出一种奇怪的微笑,但我发现那是出于困惑与恐惧,而非得意后,才松了一口气。他一语不发,再次转身,我们看着他走出客厅,穿越厨房,下楼走进地下室,把身后的门静静关上。我走过去把门锁起来,把钥匙丢进浴袍口袋里。我身后的客厅仍然没有动静,像一幅画那样无声无息,时间仿佛凝结了。
圣诞节就这样毁了。成年的孩子没过多久就离开了,他们对我微微挥手,道谢时的语气谨小慎微,让我感到尴尬。我还没提出要求,年纪较小的孩子就清理了客厅,带着新玩具与衣服悄悄上了楼。通常我们都会在圣诞节聚餐,但是那一天我待在书房,接着回卧室睡了一觉。下午醒来时,我可以听见孩子们在楼下鬼鬼祟祟,弄出一盘盘的食物来吃。
我整晚都待在卧室里。房子里一片死寂。那一天深夜,我躺在床上想到,维克多有意让我死在外面,让我靠着自家大门冻死。
哦,我心想,感到一阵寒战。以前曾有小孩讨厌我,应该说是憎恨我,看着我的时候目露凶光,但是我没遇过想杀我的小孩,因为厌恶我而想了结我的生命。知道这一点反而让我很安心,因为此刻我已经知道他的能耐,接下来的任务就是想出控制他的方法。我下定决心,绝对不要害怕自己的小孩。我绝不能。
隔天早上日出前,我下楼到厨房里准备了两盘食物。两盘都摆了一些火鸡肉片和几片三角形干酪、包着清脆坚果的几个卷饼、一匙油亮的橄榄,还有一堆颜色像奶油的莴苣。我把其中一盘摆在厨房餐桌上我的座位前。然后把地下室的门打开,将另一盘放在阶梯顶端。
我几乎以为他会坐在那里,像一只野猫那样,准备好直接朝我的脸扑过来,但地下室一片漆黑,楼梯下半段隐没在黑暗中,无声无息。我听不见任何响动,没有呼吸声,也没有其他声音。“维克多。”我对着漆黑静默的地下室叫他,“我留了一些食物给你。”我顿了一下,不太确定接下来该说什么,最后说:“等一下我还会再留给你。”我想说些有宣示作用的话,但不知如何开口。最后,我只好把门关起来,坐下来享用自己的餐点。
那天晚上上床睡觉前,我再度把门打开,留了另一盘食物给他。但是早上我放的那一盘还在,根本没被动过,火鸡肉片的边缘变成褐色,卷了起来,像一张老旧的羊皮纸。我一语不发,只是把新的那一盘摆在前一盘旁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