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世(第7/10页)
下午三时左右,他来到一片曲度很大的海岸,这里就是岩石湾的入口。生物学家所说的“岩石湾”,其实指的是小镇以北约二十英里处的潮水坑和礁岩。但她住过的小屋在小镇外面,更确切地说,是在村子外面。因为它仅有约五百名居民。
“盐居号”不是那种可以拖上岸,藏在树丛底下的船。但在继续前进之前,他想先对岩石湾镇侦查一番。他冒险沿着宽阔的入口稍稍往前,以突出水面的岩岛作为掩护。很快,他发现一个破烂的旧码头,可以系泊船只。根据地图,它距离本地的自然保护区很近,他可以由此往前,找到一条离镇子不远的步行小径,然后顺着小径前进。他留下帽子和烟斗,带上雨衣、望远镜和枪,向着内陆进发,先后穿过灌木丛和树林。很快,他来到一座悬崖上,俯视着通往小镇的木桥以及镇中窄小的主街。在距离木桥很远处,他曾遇到一道路障,有本地警察把守,但他没发现路上有可疑的迹象——只有一个跑步的人,以及数名十几岁的少年,显然是在找地方吸大麻。然而此刻,当他从高处用望远镜俯视下方,透过致密的树丛,可以看到主街上停了六辆镶着有色玻璃的轿车和越野车。这些车一看就像是总部的,车边站着的人们穿成伐木工的模样,但发型太过整洁,色泽鲜亮的格子衬衫、牛仔裤和靴子看上去也太新,不像是经过了幸苦劳作。
他们人数如此之少,也许这里只是众多搜查地点之一,
或者生物学家现在只是一个局部的小问题,总部正忙于应付别处更大的麻烦。比如南方某地。
根据生物学家的习惯,他们或许会推断,她更倾向于躲藏在北方的海岸附近。但仍需先排除小镇及其周边地区。周围的海滩上是繁茂的灌木丛,还有更致密的雨林,在其中跋涉并非易事。一旦出了小镇,就连有经验的当地人都有可能迷失于此处的风土之中,尤其是在雨季。
出于本能,他放弃了悬崖上的位置,沿着小路下山,穿过木桥底下的小溪,爬上对岸的高地,最后翻过一系列布满苔藓和雪松的山丘,来到海边。狭窄的海湾入口对面,就是生物学家住过的小屋。他猫着腰在尖利的荆棘丛之间来回穿梭,来到一处视野开阔的制高点,匍匐在扭曲的树丛里,这些黑色的树长着带刺的叶子。
小屋只比他的船略大,门前仅清理出一小片林间空地作为草坪,另有一条泥土路爬上左侧的高地。高地上隐藏着更大的建筑:一栋主屋。他看到一缕白烟从隐约可见的烟囱里升起。
然而小屋里并没有烟升起,而且四周毫无动静,让他感觉有点不自然。他不停地观察两边的树林,一小时过去了,在扫视了周围区域约五十遍之后,他发现有一块泥土动了一下:伪装。片刻之后,那里现出一个人形,端着带瞄准镜的步枪,平躺在军事掩体下,监视着小屋。发现一名探员之后,其他人也纷纷显现出来:树林里、木堆后,甚至有人一时不慎从小屋中向外张望。他相信,生物学家就算想回小屋,也无论如何不会靠近。
于是他退至野外,沿着一条迂回而费力的路线返回小船。他觉得自己并没有被发现,但他不想冒险。谢天谢地,凭着那一点点生疏的林间生存技能,他终于回到了船上。他感觉很幸运。同样幸运的是,他的船仍在老地方,周围也似乎依然荒无人烟。
他吃了一罐冷豆子,解开缆绳,沿着海岸航行最后一程——当他平稳镇定地穿过海湾人口时,心中隐隐确信,总部会从远处观察到他,然后直扑过来。
然而这片水域虽然看似宽广,却只有海鸥、鹈鹕和鸬鹚,只有汹涌的波涛和遥远的雾笛。船只的轮廓模模糊糊,有的近,有的远,天空高处似乎还能看到一只信天翁。一切都像是来自本地,没有新手模样的渔民。
她会前往最荒凉、最与世隔绝的地方,离其他一切越远越好,看看有谁敢来追踪。
她有可能在,也可能不在。反正他无论做什么都是徒劳,就算她不在也没关系。
追踪仿佛是断断续续的冲动,时而消失,时而重现。通过望远镜,他看到远处一艘快艇划过一道弧线,迅速向他驶来。他还听见直升机的声音,但看不到。于是他用那张没用的破网捕了二十分钟鱼,软塌塌的帽子压低至额头,用尽一切手段假扮渔民。接着,声音渐渐消失,快艇也沿着海岸绕了回去。很长一段时间内,一切都与先前无异。
岩石湾入口以北的环境对他来说更加陌生,也更加寒冷——他仿佛得到解脱,仿佛X区域只是一种气候、一种植被类型、一种简单的风土,不过他知道事实并非如此。这里充满许多深浅不一的灰色调——天空映照出无穷无尽的灰色,纹丝不动。下雨之前,水面斑驳的灰色中夹杂着细小卷曲的浪花,而雨水本身也是灰色的,点点滴滴激起波纹。远处翻滚着真正的银灰色波浪,扑向他的船头。他驾着船在颠簸的波涛中穿行,引擎呜呜蜂鸣。某种灰色巨兽从他下方经过,使得小船向上涌起。他停下马达,试图让船静止。这景象如此接近梦境,他不由得屏住呼吸。
他理解生物学家为何喜欢这里,此处有上百种方法让你迷失于环境中,甚至能让你成为与想象中完全不同的人。搜寻过程中,他的思绪静止下来。他有一种疯狂急切的需求,想要分析解剖过去一天,乃至一周里在自己身上所发生的事——人类的交流与干涉是如此沉重而烦扰,他的头颅里再也容纳不下。
他想起小时候在湖面上安静地钓鱼,长久的静默中,外公压低嗓音跟他说话,仿佛身处教堂。他心中琢磨,倘若能找到她,该怎么办。是要返回,还是融人环境,成为这里的一部分?试图忘记曾经的一切,变成类似于船头的浪花、岸边的泡沫,或拂过脸上的风?这一念头有种令人愉悦满足的感觉,几乎就跟寻找她的冲动一样强烈。长久以来,他都不曾有过这样的满足感。许多事都落到他身后遥远的地方,或荒谬,或虚幻,或两者兼而有之,归根到底,它们不再重要。
在向北航行的过程中,到了夜里,他尽可能将小船停泊在海岸附近一假如有足够大的岩礁可以替他挡风,而滑溜溜的海藻间又能固定住锚——他看见身后有奇怪的光亮,时而升起,时而落下,时而沿着天空与海面移动,有的是白色,有的略带绿色或紫色。他不知道它们是在搜寻,还是有更加隐晦的目的。但今晚,这些光的魔幻效果消失了,他缩在睡袋里,打开收音机,调低音量,将其贴在耳边。然而他只听见不知所云的语句,然后就只剩下静电声,不知是由于灾难还是因为位置偏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