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世(第9/10页)

走出四分之三的距离之后,他开始怀疑是否应该马上回头。他的双腿感觉软绵绵的,就像岩石上覆盖着的海草。两侧海浪拍击的力量越来越强,虽然他现在仍看得见——地平线上的太阳仅剩一丝红光,照亮远处的黑烟——但回程时就得用电筒了。这会让岸上的人留意到:他长途跋涉来到此处并不是为了要让她暴露。因此,他带着宿命感继续前进。他已舍弃所有兵、马、象、车,“祖父”和“祖母”正受到棋盘上另一方的威胁。

在疲惫而重复的攀爬中,他不断前进,拒绝回头,伴随着一种阴郁的满足感,体内涌出最后一股能量。他终于将调查进行到底。他已走了很远的路,而如此想来,也令他对过去的事感到悲哀。他接触到那么多人,却只能与他们建立起如此薄弱的联系。随着他逐渐接近岩脊的尽头,他希望对这些人多一点了解,希望曾经尝试了解他们。如今看来,他对父亲的照顾似乎不仅仅是无私的奉献,也是为了他自己,让他可以体会到,与人亲近是什么感觉。

岩脊的终点是个很深的环礁湖,水面荡漾着永不停息的波纹,四周是一圈近乎封闭的岩石。说是环礁湖或许有点太温和了——这是个泛着汩汩水流的深渊,锋利参差的边缘轻易就能划破手和脑袋。湖水深不见底。

稍远处即是无穷无尽的海洋,泛着泡沫的海水拍向拳头般坚实的岩石,浪花飞溅到他脸上,而风也使劲推搡着他。但在环樵湖中,一切如此平静,哪怕黑沉沉的倒影里充满未知。

她从左边的隐蔽处现身,距离如此之近,差点儿令他向后跃开,但他及时稳住脚步,弯下腰,伸出一只手。

那一刻,他很无助,维持平衡的同时,却发现她手中的枪正瞄准自己,看起来像格洛克,跟他的手枪制式一样。出乎他的意料,她不知从哪里弄到一把枪。她比以前更瘦,颊骨像岩石一样嶙峋。她的头发开始长出来,像一片黑黝黝的茸毛。她穿着厚厚的牛仔裤,身上的针织衫有点大,但很厚重,脚上是优质的棕色登山靴。她脸上的表情混杂着蔑视、好奇,以及其他某些情绪。她的嘴唇干裂。在熟悉的环境里,她显得非常自信,也让他感觉尴尬笨拙。她变了。什么因素使得她更加敏锐,他猜想是记忆。

“把枪扔进海里。”她指了指他的枪套说。尽管距离很近——只需跨前几步就能伸手触碰到肩膀——但她必须提高嗓门才能让他听见。

“我们以后可能还需要它。”他说。

“我们?”

“对,”他说,“有更多人在过来。我看到了灯光。”他不想说南境局发生的事。至少现在还不想。

“快扔了它,除非你想挨枪子儿。”他相信她的话。他见过她的训练报告。她说自己不善于用枪,但靶垛不同意。

于是“外公4.9”还是“外公5.1”被丢了出去。他也记不太清勘探队的编号。海水啪的一声将其吞没,好像咂嘴的声音,杰克最后的评语。

约翰抬眼望去,她就站在他面前,海浪冲击着身边的岩石。尽管此处灰暗、潮湿、阴冷,尽管他可能在下一刻死亡,但他大笑起来。这让他吃了一惊,一开始还以为是别人在笑。

她把枪抓得更紧。“我要开枪打你,这很好笑吗?”

“是的,”他说,“非常,非常好笑。”他笑得越来越厉害,必须曲起膝盖才能在岩石上保持平衡。一股歇斯底里的狂喜自他体内升起,他不经意地想到,是否应该更频繁地寻求这种感觉。看着她的身影,背后是波涛起伏的海面,他几乎难以承受。但他第一次感觉,来到这里是正确的选择。

“好笑是因为曾经有许多次……曾经有太多次,我理解为什么别人要开枪打我。”这只是原因之一,另一个原因是,他感觉X区域想要开枪打他,X区域很久以来就想开枪打他。

“你跟踪我,”她说,“但我很显然不想被跟踪。别人都认为这地方是世界的尽头,而你却过来堵我。你多半还想要问我更多问题,但我不会再回答问题,这应该已经很明显。你以为会怎样?”

事实上,他并不清楚会发生什么事,或许在无意识中,他以为他们的关系就跟在南境局时一样。然而这不现实。他镇静下来,高举起双手,作投降状。

“假如我说,我有答案呢。”他说道。但他真正能给她看的,就只有维特比那份稿子。

“我会说你在撒谎,而且我肯定说对了。”

“假如我说你仍持有一部分答案呢。”片刻之前,他态度轻率,现在却十分严肃。昏暗的光线中,他试图直视她的眼睛,却无法办到。老天,但此处的海岸美得让人心痛,葱郁墨绿的杉树映入他的大脑,还有涌动的天空与海洋,海水冲击着岩石,与他血管里奔流的血液相呼应,他等待着,她可能会杀了他,也可能会听他说完。一个偏激的想法:即使在这里死去,成为此地的一部分,也没什么太可怕的。

“我不是生物学家,”她说,“我对从前那个生物学家并不在乎,假如你是这个意思的话。”

“我知道。”他说。他在船上就已经想明白,只是没有梳理成句,“我知道你不是,但你是她的某个翻版,你拥有她的一部分记忆,而在X区域里,生物学家可能还活着。你是副本,但也有自己的人格。”

这不是她预料中的回答。她的枪低垂下来。只是一点点。“你相信我。”

“对。”区别一直都摆在他面前,在视频里,在模仿复制的细胞里。两者的性格有差异。但她颠覆了模具,她的创制过程与众不同。

“我试图回忆这地方,”她的语气近乎哀怨,“我喜爱这里,但我一直有种感觉,仿佛是它记住了我。”

约翰不知是否应该打破沉默,因此就只是站在那里。

“你是来带我回去的?”她问道,“我不会回去。”

“不,不是,”他说道,然后发现这是实话。即使他心中存有这种念头,也已经被浇灭,“南境局不存在了,”他承认道,“很快,所有的一切我们可能再也认不出来。”

暮色中,头顶没有飞鸟,黑烟逐渐淡去,喧闹的海浪似乎是除了他俩之外的唯一活物。

“你怎么知道我会来这里?”她沉思着问道,“我非常小心。”

“我并不知道,我猜的。”他脸上一定已泄露出心中的某些想法,因为她似乎有点吃惊,有点意外。

“如果你不想带我回去,为什么还要这么做?”

“我不知道。”为了拯救世界?为了救她?为了救自己?但他其实是知道的。跟在审讯室里相比,一切都没有变。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