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文明之地(第12/31页)

面对不大乐观的战况,戈奇忽然意识到自己还没查看过自己的隐藏棋子。这是另一种非官方的让子方法,有利于拉近对弈者的水平。“攻城略地”的棋盘划为四十格,两名玩家分别拿到他们分成一个大组和两个小组的棋子。每人至多可以将三枚棋子隐藏在棋盘初始的空白交叉点上,它们的位置不可更改且被标记在三枚小圆陶瓷片上,只有当玩家想要使用隐藏棋子的时候才可以将陶瓷片翻转过来。德瑞特拉姆先生已经亮出了他全部的三枚隐藏棋子(其中一枚碰巧在戈奇的势力范围内,按规则,戈奇得把自己的九个矿区拱手相让,运气糟透了)。

戈奇只藏了一枚棋子,陶瓷片则是胡乱拨了几下就正面朝下放在一旁,他自己一眼也没看。他跟德瑞特拉姆先生一样,对自己的这枚棋子一无所知。也许翻开之后发现这枚棋子落在了一个不符规则的位置上,那他就会直接输掉这场游戏,也可能(几率很小)这枚棋子落在了一个战略要地上,能让他深入敌腹,直捣黄龙。戈奇喜欢在非正式比赛中这么玩,送给对方一点必要的优势,这小小的调剂使得游戏过程更有趣味而且不至于胜负立判。

戈奇想起来,他得找出自己的隐藏棋子在哪。他快走到第八十步了,根据规则,到那时他必须翻开隐藏的棋子。

但他找不着自己的陶瓷片在哪儿了。他检视了一遍零零散散堆满卡牌和瓷片的桌面。德瑞特拉姆先生实在称不上一个整洁的玩家,他的卡牌、瓷片和各种移出游戏或还未使用的棋子堆得满桌都是,甚至堆到了戈奇这边来了。一小时之前列车曾驶入一条隧道,带起的一阵阴风把几张轻飘飘的纸牌吹跑了,他们不得不用高脚杯和玻璃镇纸把它们压住。德瑞特拉姆先生又有一个古怪得有点矫情的习惯,那就是他要亲自用手写的方式记下他们的每一步(他说有一次内置记忆系统的游戏板突然崩溃,把他有史以来最高明的一场游戏记录给弄丢了),这一切让整张桌子都更加混乱不堪。戈奇把棋子一个个拿起来,哼着歌儿找他的瓷片。

他突然听到背后传来倒吸一口气的声音,接着是两声不尴不尬的干咳。他转过身,看到德瑞特拉姆先生正一脸古怪地站在他身后。戈奇皱了皱眉。刚刚从洗手间回来的德瑞特拉姆先生因为用药而眼神涣散,手里拿着盛饮料的托盘,坐了下来,直盯着戈奇的手。

当他把托盘上的玻璃杯搁在桌上的时候戈奇才反应过来,他为了找棋子而掀开的正好是德瑞特拉姆先生还未打出的矿井牌。戈奇看了一眼手中的牌,它们正面朝下,他并没有看到矿井的位置在哪儿,但他明白了德瑞特拉姆先生此时的想法。

他把卡牌放回原位。“对不起,”他笑着说,“我在找我的瓷片呢。”

话音未落他就看到了它,几乎正正地摆在他面前,毫无遮蔽,一目了然。“哎呀,”他感到血一下子涌了上来,“咳,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戈奇又笑了起来,突然感到一股奇怪的、被揪紧的感觉流遍全身,挤压着他的五脏六腑,带来一种介乎恐惧和狂喜之间的情绪。这是一种他从来没有过的感觉。如果一定要说的话,他记了起来(突然之间格外分明),有点像他第一次在一个比他大几岁的女孩儿手里高潮的感觉。那种返璞归真的原始性情就像只用一件乐器奏出的一支简单曲子(其后用腺素催情了的交欢则是一曲交响),他对自己的初夜记忆犹新,不仅是因为年少新奇,更是因为似乎从那时起,他打开了一扇通往迷人的新世界的大门,找到了一种与过去全然不同的感知与存在方式。这种感觉也出现在他第一次正式比赛的时候,那时他还是个孩子,作为奇亚克的代表与其他星环的少年对战。还有一次则出现在他青春期过去几年之后受药腺体开始成熟的时候。

德瑞特拉姆先生也笑了,用手帕擦了擦脸。

戈奇接下来的打法非常豪放,直到对手提醒他这已经是第八十步,是他必须得翻开隐藏棋子的时候了。戈奇看都没看就翻开了自己的瓷片,不管它是不是可能正好藏在自己已经落有棋子的方格里。

他的那枚隐藏棋子以六百分之一的几率,落在了他的王位上。这是整个游戏的关键所在,对弈双方千方百计想要占领的正是对方的王位。

戈奇凝视着自己保护得滴水不漏的王位,又看了看他两小时前随手在小瓷片上划下的坐标。它们完全重合,毫厘不差。如果他能提早一步翻开自己的瓷片确认一下的话,他完全可以化险为夷,但是他没有。他失去了这两枚棋子。因为失去了王,他也输掉了整场游戏。他输了。

“哎,真倒霉。”德瑞特拉姆先生清了清嗓子说。

戈奇点点头。“我记得按惯例,遭到这种惨败的玩家可以把王当做纪念品留着吧。”他用双指拎起那枚棋子。

“嗯……我明白了。”德瑞特拉姆先生说,很明显为戈奇感到窘迫,同时也为自己的好运感到高兴。戈奇点了点头,却放下了手中的王,拿起那块辜负了他的小瓷片。“不过我比较愿意留着这个。”他对着德瑞特拉姆先生晃晃手里的瓷片,对方颌首同意。

“可以,当然可以,为什么不呢?尽管拿去。”

列车又驶入了一条随道,开始朝着山洞里的一个小站减速慢行。

“现实世界就是一个游戏。物理是其基础,另一些最简单的法则在某些时机下相互作用,形成了整个宇宙的基本脉络。这个描述也适用于那些优秀、高雅,能给人们带来智力上与审美上双重享受的游戏。在那些不可知悉、也难以一步步推导预测的事件中,未来保持了它的延展性,留下了千变万化的可能与绝地反击的希望——或称之为获胜的希望,尽管这听上去有点儿过时。从这种意义上说,未来即是一场游戏,时间则是游戏法则之一。一般而言,那些优秀的机械论游戏——即那些拥有‘完美’玩法的游戏,例如‘普拉利恩视界’,‘纳奎托’,国际象棋和‘范尼克维度’,反映出的是创造这种游戏的文明缺乏相对论的宇宙观——更遑论现实观了。这些文明的人恐怕还——恕我多嘴一句——一直在前机械化社会里徘徊不前吧。

“一流的游戏必然包含运气的成分,但又并非全凭运气。想要发明任何一种游戏,无论规则多么繁复精巧,规模多么庞大,势力和元素多么冗杂,都必然会将发明者禁锢在比他所处的时代落后几十年的社会和技术哲学的框架里。作为一次尝试,这或许有些历史性价值,而作为一项智力的产物,这不过是虚掷光阴。如果你想弄点什么古典风味的东西,怎么不干脆造一艘木船或者一台蒸汽机算了?它们就像那些机械学游戏一样精巧复杂,而且你还能一边造一边锻炼身体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