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计中计(第13/21页)
虽然迹象极其微弱——没有哪个高手下棋是为了屠戮而屠戮的,但是这种杀鸡儆猴的氛围仿佛一阵甜香,又仿佛一股恶臭,不动声色地缭绕在棋局的上方。
戈奇看得出来,自己的这种打法正中尼古萨下怀。他奋力营救自己的棋子,深思熟虑,步步为营,故意不去理睬尼古萨正在残忍地将他的棋子卷入战争,再把他的领土一寸一寸撕得粉碎。从某些程度上说,戈奇一直在极力回避与尼古萨的正面交锋。这位皇帝正在打一场异常粗暴、蛮不讲理、专断独行的不义之战,一场他早就断定对面的“文明”人避之不及的战争。
戈奇开始评估场上的局势。他一边做出几步不痛不痒的防御来争取时间,一边计算着种种可能。游戏的目的就是要赢得胜利,他几乎忘了这一点。除了胜利,一切都毫无价值,除了胜负也不存在别的结局。游戏本身无关紧要,因此你可以赋予它任何含义。而现在他要做的就是找对感觉。
他必须要作出回应,但是该怎么回应?代表“文明”?还是代表另一个“帝国”?
他曾经试过“文明”那条路子,但行不通;而“帝国”,你要怎么跟一个皇帝去较量如何治理“帝国”?
戈奇站在棋盘上,身上还穿着那件有点滑稽的束身长袍。他感到周围的一切都渐渐远去了。他想从游戏上移开思绪,看看塔楼里环绕着一圈圈柱子的大厅,看看高大敞亮的窗户,看看窗外金黄的烬花树冠,看看周围坐得半满的观众席,看看守卫和裁判,看看头顶巨大的黑色喇叭状电子投影器材,看看穿着各异的人们脸上流露出的不同表情。这些全都在他的脑海中化成了游戏的一部分。他看到的东西似乎全都因为某种强力药剂变了形,变成了他脑子里的模型。
他想到了镜子和反转力场。后者虽然是人工科技的伪造,但它给人的印象却比前者更逼真。镜子是真实的写照,而反转立场本身就是真实。他想起弗利尔–伊姆萨霍那一圈小光环的身影和它构建出来的那个“现实”,想起察木力斯·阿马尔克–泥和它那让自己不要陷入虚妄的警告,一切都在他的脑海中交织成一片。
咔哒。关/开。他仿佛变成了一台机器。他从那个危险的悬崖边上坠了下去,不过没关系。他忘掉了周围的一切,信手走出了第一步。
他瞧着自己走出的这步棋,一点儿都不像是尼古萨会走的棋。
那是“文明”的套路。戈奇感到自己的心沉了下去。他本来希望自己能够有所突破,能够做得更好的。
他又仔细瞧了瞧。没错,这就是“文明”才会有的步调,不过至少这是主动出击的“文明”步调了。他要是继续这么走下去,必然会打破他之前小心翼翼的布局。但是除了这条路以外,他没有任何一丁点可以打败尼古萨的机会。他得假装全民族到了最危险的时候,假装他是在为整个“文明”而战,破釜沉舟,背水一战……
至少他找到了一种对抗尼古萨的方法。终于找到了。
他知道自己会输,但会输得光光彩彩。
他一步一步重新设计了自己全盘的布局,尽可能展现出“文明”的战术。他摧毁或放弃了一些无法重塑的领地,做出了几次丢卒保车的牺牲,退回到那些尚可改造的土地上重建“文明”。他并不想效仿尼古萨那种狂风暴雨般横扫全场,还时不时杀个回马枪的战术,但是他希望建立起坚固的棋子和城塞,足以——也许现在还很难,但是等他建成之后——抵抗对方的冲击。
戈奇在最后关头终于扳回几城。这盘游戏他仍然是输了,但是“完满之盘”还没开始,他仍有机会在那里和尼古萨决一死战。
有那么一两次戈奇离尼古萨很近,近得能让他看清那个中性人脸上的表情。那表情告诉戈奇他做对了,这就是尼古萨一早就暗示过他的事。现在,皇帝脸上的表情和手下的动作都透露出一种赏识,甚至一种尊敬,一种对势均力敌的对手的认可。
戈奇全身上下都涌动着一种感觉,仿佛自己是一条承受着强大电流的线路,一片给棋盘带来电闪雷鸣的乌云,一股凶猛袭向平静沙滩的巨浪,一团跳动在岩底地心的火焰,一个可以随时灭世与创世的神祇。
他失去了控制体内分泌的能力,各种化学成分充盈在他的体内。他的脑海里只剩下一个狂热的念头——要胜利,要征服,要统治一切。所有的想法都围绕着这个念头,这个无与伦比的最终目标。
中场休息和睡觉时间全都变得微不足道,这些不过是真实生活和游戏之间的小小插曲。他像往常一样和嗡嗡机说话,和飞船说话,和其他人说话,吃饭,睡觉,散步……但这些都不算什么,全都不足挂齿。这些外在的东西不过是游戏的环境和布景罢了。
他看到对方的兵力如潮水般席卷了整个棋盘,它们交换着一种他所不知的语言,咏唱着一支他所不知的曲调,最后汇成了一首合唱,一场足以左右大局的战斗。呈现在他面前的仿佛是一只巨大而协调的器官,棋子们不是遵照戈奇或是皇帝的意志在移动,而是遵照游戏本身的意志。这才是它终极的意义。
他看到了,他知道尼古萨也看到了,但是除了他们俩以外,谁也看不到。他们俩就像一对隐秘的情侣,在众目睽睽之下躲进了安稳的爱巢。那些人虽然看着他们,但他们永远无法解读,也无法揣测他们面前的景象。
“构建之盘”终于结束了。戈奇输掉了游戏,但是他从溃败的边缘爬了回来,现在尼古萨在“完满之盘”上已经不具备压倒性的优势了。
他们俩分别离去,这一幕已经结束,下一幕正待开场。戈奇走出游戏大厅,精疲力竭的同时又感到无比满意。他睡了整整两天,直到嗡嗡机把他叫醒。
“戈奇,你醒了吗?你已经不再茫然了吗?”
“你在说什么?”
“说你呢。关于‘阿扎德’,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连飞船也看不懂现在的局面了。”弗利尔–伊姆萨霍带着一圈棕灰色的光晕浮在他的上方,低声地嗡嗡叫着。戈奇揉了揉眼睛,又眨了几下。现在已经是早上了,还有十天大火就要来了。戈奇觉得自己仿佛刚从一个梦境里走出来,一个比现实还要真切的梦境。
他打了个哈欠,坐了起来。“我看上去很茫然吗?”
“伤口疼吗?超新星亮吗?”
戈奇伸了个懒腰,笑了起来。“尼古萨不是为自己而战。”说着他站起来,放轻脚步朝窗口走去。他走到阳台上,弗利尔–伊姆萨霍啧了一声,把一件长袍披到了他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