灿烂文化(第5/6页)
“即便找到了灿烂文化又怎样呢?这个问题,谁来回答。”鞭挞者缓缓地说,用火炬般的目光扫视大家。
所有人都感到一灼,沉默下来。末了,逐渐有人说:
“不能够回答。”
“是啊,我可回答不了。”
“事先没有想过这个问题啊。”
“可不是这样么?咳咳,这种问题……”
空中哨兵想说点儿什么,但一阵酸楚袭击着他。他想起“磁片”的比喻。飞船是来与它配合的。他珍惜自己的生命,但这么走,又确不甘心。尤其是,他半生的寄托在回去后将一无是处。活了这么大,做的都是无用之事。
“能不能这样讲,”他努力挺挺胸膛,“先为活着的人着想,这是肯定的。我想他刚才讲的是一个宇宙法则,残酷但很现实。不过,有时候,活着的人之所以活着,正是因为要为死去的人着想。我这么说,可能不大清晰,具有矛盾性,可是,我想有人是能够领会的。比如,我们前来寻找灿烂文化,它本身就是死的……”
他说不下去了。雄猫说:“我明白了,我明白了。不用再说了。”
但空中哨兵又开口道:“这里有两种意见。我想能否平衡一下?一些人留下,一些人离开。这样,民主一些,公平一些。那些自愿留下的人举一下手?”
“这样也比较好。”望楼乏味地说。
然而大家都坐着不动。无人举手。空中哨兵期待地环视一圈,见大家都把目光集中到了他的脸上。
他便求救似的去看雄猫。那人却把脸别过去了。
这是要干吗呀,空中哨兵绝望地想。我不过作了一个为大家着想的提议。他觉得脸庞燃烧得厉害,大伙儿的眼光可真热辣啊。
他不由自主举起手来。
好像有一个幽灵在拉他胳膊。
“我留下吧。我留下吧。我这一生都在收藏灿烂文化的文物。也许,你们走后,我一个人清清静静地找,仔仔细细地觅,还真能寻出什么宝贝来呢。到时候,你们别后悔呀。”他干笑。
大家都不觉得好笑,用可怜的目光看定他。
还是雷公说:“我们回去后,便立即让协会再租一艘飞船来接你。”
“一定会这样做的。”望楼迫不及待地补充。
“我也留下吧。”是鞭挞者,慢吞吞地举起手。
“你?”
“我来陪你吧。我还没有真正证明灿烂文化的不存在呢。”他怪腔怪调。
“还有没有其他人要留下来?”望楼一连问了三遍。
“没有人了。”
“没有了。”
“圆满的结局。”
好像是雄猫在自言自语。
空中哨兵和鞭挞者驾驭飞车,在大荒星上空巡行,体味着人去楼空的苍凉。接下来会是什么结局呢?他们相互之间并不说破。
不会有什么飞船来接他们了。生离死别之际的许诺都是空的。在环境变化之后,当初那种拼命也要为别人着想的心情殊为可笑。
“他们回去后,可以有所交代了,因为考察并没有被放弃嘛。”
“他们会成为英雄么?”
“这是当然的。他们都会成为英雄。”
“我们也会吧。”
“我们也会。”
大地仓皇掠过,了无尽头。仍不见灿烂文化。辛酸涌上心间,反令人轻松解脱。是因为对一切可以不在乎了吗?
“你为什么要举手?”鞭挞者问。
“我也不知道。莫名其妙,胳膊就自动抬起来了,好像有一个鬼在拉我。后来目送他们的飞船升空逃跑,还真有些后悔。但既然表态了,哪怕去死,也不能退缩了。”
“当时你是不是有这么一种念头,就是回去和留下,其实结局都是一样?无论在大家心中,还是在实际意义上,灿烂文化已经崩溃了。”
空中哨兵惊讶地看了鞭挞者一眼。
“你这是什么意思?谁都知道灿烂文化早已崩溃了啊,所以才要寻找嘛。”他说。
“我的意思是说,那种崩溃。”鞭挞者捻了一下手指。
“那种崩溃……”
空中哨兵想了一下,若有所悟。他念叨:
“对,那种崩溃,那种崩溃……”
鞭挞者说:“忽然想到而已,随便说说。”
“这种事能随便说说么?”
“这样也不妨吧。”
“那么你呢?你为什么要留下来?”
“我也不知道。是真不知道哩。”
“是这样啊。我还以为你有什么好主意呢。”
“我跟你并没有任何差别啊。”
“注意下方。”
他们看到了比目海。
“我来过这里。比目海不同寻常。它的宁静较之别处,更为可怕。它咆哮时,又那么杀气腾腾。总之,大荒星上动与静、生与死的对立面,在比目海上结合得最为协调啊。”鞭挞者说。
“也许它下面真的埋藏着什么呢。只是我们的手段发现不了。”空中哨兵再一次想起了“磁片”的说法。他把这告诉鞭挞者。后者听了,身体一下绷僵,令空中哨兵又想到海盗。
“不会跟超自然有关吧?”
“宗教吗?”
“太那个了。”
“这样的念头,海盗在的时候,是不敢说出来的啊。”
“现在我们自由了。”
“自由?噢,是的。自由了……”
但自由是什么呢?这个以前很少触及的概念在他们心头封上了一道枷锁。
飞车孤茕地掠过比目海。此时,这儿却分外宁静。鞭挞者提议再飞一次。
像恭迎他们的回返,比目海巨大凹陷的中央,一大片静止的沙石蠕动起来,在极短的时间内向四周扩散开来。大堆大堆的沙粒犹如沸水翻腾,形成一卷卷层次不清的怒放之花,并将其规模持续发展,成群结队冲入天空。尘暴扫荡之下,飞车如同树叶,摇摇欲坠。空中哨兵感到风暴深处有一种似曾相识的力量,在拉拽他们下跌。
他咬紧牙关,操纵飞车,使之在狂乱的云巅跳跃。只见原野一块一块爆裂,尘暴奔驰的速度甚至超过了飞车,迅疾逸出视界。触目之下,皆是一派汹汹狂涛。大荒星干脆撕破了它伪装沉默的面皮。
不明之力又一次吸住飞车。勉强跃出后,又遭遇更强力矩。空中哨兵看看鞭挞者,他点点头。空中哨兵会意。
当磅礴力量再一次扑来时,他们干脆不去摆脱它了。飞车直接闯入尘暴漩涡。他们仿佛变成了两粒沙子。不,兴许就是两只“磁片”?空中哨兵骤然心劲上来了。
“且由它吧。这样不错。我们本已不再寻找什么了。”
他们坠落了。一千公尺,两千公尺。然而似是无底深渊。进入漩涡中心后,反倒感觉不到波涛的震荡了。这就像在台风眼中一样。巨型的太阳偶尔在一条沙云缝隙中一闪,便吹落在不知名处。鞭挞者有一种抵达目的地的快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