灿烂文化(第6/6页)
他们亦渐渐昏迷。
模糊中,看到前方呈现出黑色的洞口。尘暴漩涡中心,果然有一个风平浪静的眼,深邃而安宁,可见密集的群星熠闪。不是大白天么?怎会有星星?似乎那尽头就匿藏着神秘的“磁极”。
醒来时,眼前景色又有了变化。云层、沙阵变得稀疏,奇怪的是大地和天空却怎么也找不到了。或者说,是他们概念中的大地和天空。空中哨兵听见自己的心跳像重锤一样一声声敲在耳膜,难以承受。飞车仿佛重新被控制。好似回到了地球,有一种中午时分懒洋洋的意味。
这是什么地方呢?
是比目海啊,刚才不就是从这里掉下来的么?可是,回路却寻不着了,也没有下一个目的地。连走下去的想法也没有了。
他们却因此而轻松。
眼前掠过一道银色飞物。又一道。好像小鱼儿在穿梭嬉戏。这种东西越来越多,有的似乎击在车身,却不发一响,夺路而去,甚至穿越过飞车。渐渐地,两人没入了银光漫射的大雨。这雨从四面八方灌注,却又如虚无一物。它像流星雨一般暴烈,但又柔软过之。
“是星光吧?”
空中哨兵忽然想起传说中时间旅行的景象。
或许这就是“磁片”呢。他又想。
鞭挞者说:“不会是文明的碎片吗?瓷片噢。”
他们为这个小小的幽默而微笑,又不敢怠慢。也许,是幻觉。但他们开始觉得,海盗的幽灵在前方引领。
“经过空间的震荡后,我们可能进入了时间的隧道。时间在与有形的空间叠转后,露出了它的真身。大概是这样吧?”空中哨兵谨慎地说。
“不太能肯定。我们这群人中没有物理学家。但我在一本书中读过,有形的空间,本身也可能就是幻觉。这是我们看不见灿烂文化的原因,或自认为灿烂文化存在的原因。”
“说得真好!现在,我也基本上这么想。灿烂文化的隐遁,跟时空场嬗变有关吧?我们到达的星球是对的,但是时间使了一个障眼术。”空中哨兵叹道。他想,难道大荒星玩了一个古彩戏法?
他们以为在逼近时间的尽头。灿烂文化在那里等着他们。这样的感觉,越来越逼真。但也只是逼真而已。
不知过了多久,透过纷纷的“时间之雨”,他们看见前面翱翔着一样熟悉的东西。
“是一辆飞车啊。”
它跟他们驾驭的这辆一模一样,应是属于考察队的。也许,就是在寻找领队时失踪的那辆吧?它此刻正醉汉般颠簸在这方说不出是由何种介质构成的空旷中。
他们紧随而上。
“不知失踪的人是不是在上面,他们此刻的心情是不是跟我们一样。”
“可能,是我们跟他们一样呢。说不定,我们现在的状态,其实就是死亡。”
“这种死法,也很好,也很好。”
他们努力作大笑状。随即又向前方的飞车发出无线电信号询问,却无回应。他们加大速度,但那辆飞车也飞得更快了,始终保持距离,又像给他们带路一般,如天使,如鬼魅,在银色之雨中轻盈纵跳。
一会儿,它遁入一片更稠密的雨雾,消失了。两人随入,大吃一惊。雨滴全部凝固,原是无数星星,钉在天幕上,闪着泪水般的清光。搞了半天,他们并没有在飞行,而是停驻于一块光滑空地。一切历历在目,却是死寂一片。
又有什么奇怪的呢?大荒星的文化已消失太久了。他们此刻来到了它的废墟前。
对这座废墟的向往激发了无数次没有结果的远征。但现在可以说,传说没有欺骗人,仪器也没有欺骗人,欺骗他们的,只是这颗行星。只需把时间稍稍移位,便可以在人眼前垂下一道大幕,把什么都挡住。
然而,这是出于谁的意志呢?
可能是那个文明在将死时设下的什么机关吧,以防盗墓者。
这么一想,便觉悲凉。他们以文化的继承者自命,却在远古便被注定了要为盗贼。
为从尴尬中解脱,他们想,这可能是大荒星的安排,而非祖先的设计。这颗星球已具有了智能。
先他们失踪的人员,是否因为窥到了秘密,而兴奋地寻找去了呢?那么,并非诱拐。
但好像也不对……
他们在废墟间徘徊,因为一下看到了结果,反倒若有所失。对于走失的队友,生发了真切的同情,而不再觉得他们可憎可怕。
他们又看到了那辆引导的飞车。它停在一座倾颓的大厦旁。两人蹑手蹑脚走近,见座舱中空无一人。四行脚印从车门边延伸出来,走入了死寂的空城。
两人定定神,循脚印而行。不到百米,脚印便凭空中断。他们倒抽一口凉气。
“还有人吗?”
空中哨兵呼唤。声波震动了一座建筑,砖石纷纷坠落,并引起连锁反应。一排房屋轰然倒塌。之后是仿佛绵亘万古的寂静。
废墟虽然朽败,但依稀可见布局的精致。建筑物如同蹲着思考的人像一样沉湎在悠悠往事里,显现出清高和古奥的神态,不把两个闯入者放在眼中。
鞭挞者忽然停住脚步。他看到了什么,招呼空中哨兵也来看。
是一座石碑,上面有一段铭文:
为寻找灿烂文化,祖先们从太阳系出发,来到这个星球,结果发现空无一物。他们无法回返地球,便在此居住繁衍,终于创造出今天我们可以称为灿烂文化的世界。这座纪念碑是献给开拓者的。
灿烂文化的后代谨识
在碑的另一侧,发现了大荒星早期英雄的群雕。
空中哨兵忽然在雕像群中看到了海盗和鹰眼的面孔。跟着,又见到一座,竟是鞭挞者的拓本。
“啊,这不是你么!”
鞭挞者哆嗦着指着另一尊石像对空中哨兵说。
他们在雕塑群中发现了更多熟识的人,不禁哑然失笑,同时惊恐莫名。这时他们才感到又饥又渴。他们觉得好像这一生从来就没有吃过东西。
“我现在倒有点儿想回家。”空中哨兵疲倦地说。
“你说家这个东西哪。”
“我有一个十岁的儿子。”
“儿子?我想你儿子早已死了。我们都离开地球这么远、这么久了。”
“唉,你倒是实话实说。”
大荒星的海市蜃楼再一次浮现。城池、楼群、动力厂、起降场、管道运输器,闪着诱惑的磷光,展示出文明最为繁盛的一刻,在他们伫立的死城边缘蜷伏、窥视,然后又蛇一样游入宇宙最暗黑的深渊。
两人已彻底失去了对它的兴趣。
他们努力辨认回路,告别废墟。不知过了多久,他们重新见到了比目海的荒原。
他们来得恰逢其时。
暗红色的大气中,三艘涂着考察队标志的飞船正飘然而下,他们怎么看怎么像蝴蝶,像落叶,像“磁片”或“瓷片”。这是新从地球来的飞船。他们商量着是否引导它们降落。但空中哨兵忽然犹豫起来。他担心会在拥出飞船的人群中,发现一张长得跟自己一样的面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