劫(第5/8页)

男人和女人坐下来喝茶。这是当地的一种绿茶,近年大量出口东南亚和北美。清香沁入胸脾,消退了三个月来沉淤在人体深处的泥土味儿和历史的滞重。

女人对男人说:“你有没有过一种经历?”

“什么?”

“一种经历。你有时到了某个陌生地方,忽然觉得这个地方好像你早就来过。或者是在梦中来过。”

“有啊。”

“这真奇怪。”

“许多人都说他们有过这种经历。”

“那么,这是怎么一回事呢?难道大家都……”

她找不到恰当的词汇来形容脑海中的感觉,这已超出了文字的体系。她仿佛看到了一口会在空气中自己走路的老井。

有一段时间,研读佛学书籍成了女人生活的一部分。她已步入所谓“老姑娘”的行列,对于下嫁仍心存戒意。女人喜好安静,把自己关在宿舍里,能躺在被窝中读书直到凌晨。她偶尔会走神感叹自己的身世处境。别人常以为她怪异。

同事建议她不要闷头看书,应多接触人和社会,出去走走。

一次,在同事的引荐下,女人出席了一个研讨会。会议提出了一些新理论、新观点。她激动而不解。

这个由学术界发起、由工商界赞助的研讨会,试图为佛教的产生寻找新的解释。有人提出了“佛陀是外星人”的理论。

外星文明在佛教产生和发展中的影响,据认为得到了考古学和历史学的支持。贺兰山发现的史前岩画,长沙出土的汉代竹简,经过重新解释,都被证明记载有佛陀来自外太空的史实。

这与西方人对《圣经》的现代解释很像:上帝即外星人。可以说,在作自我调整之后,东方终于赶上了西方的步伐。

另有学者提出,历史上的诸次排佛运动,与九大行星在空间的运行周期和排列次序有关,也事涉地外行星文明的成住坏空。

这是怎么一回事?女人问坐在身边的一位男学者。他胸前的代表证上写着B大学哲学系讲师的头衔。

“这叫怀疑一切,打倒一切。”男人关切地回答。

她觉得好笑,心中涌起最近报纸上常见的词儿:人类的堕落,理想的丧失,精神世界的空虚。

其实她本人就觉得空虚无聊。研讨会之后是酒宴。在讲师的相劝下,她喝了不少。朦胧中,她似乎听见他说了不少狎昵之语。他邀她去他房间坐坐,喝杯茶。她生气地拒绝了,而他只是一笑置之。

她饭也没吃,走出宴会厅。

开会的地点是一座大酒店。她在大堂的沙发上坐了一阵。风儿从旋转玻璃门透入,吹上她的胸脯,带走大半酒意。周围的一切散发出一种麻痒感。她开始为刚才在讲师面前反应过度而后悔。她想起本单位那个男同事,他从没有向她大胆表示过什么。她觉得她在他面前从不曾矜持过,或至少没有表现过矜持。

考古的圈子里,人们团结、紧张、严肃有余而活泼不足,出土材料在头脑中板结成一块,拆不开,打不散,除了“报告语言”就不会说话。大家饱经风吹日晒,异常辛苦。直到此时,女人才为自己居然置身于这个圈子而吃了一惊。

有人凑上来。并不是他或讲师。

“小姐,寂寞吗?”

她条件反射地往边上缩了一缩,但顷刻努力镇定下来。她看了看他。男孩不过二十出头,很漂亮,很干净,很恭敬。她一阵心跳,忙把眼光移开。

“很便宜的。”男孩的话音透出热力。

“……”

“嗯?”

“安全吗?”她想起小说中描写这类事时惯有的叙述。

“向释迦牟尼保证。”

这句话把她逗乐了,欲望终于不可收拾。

在床上,他对她说,他是一个佛教徒。

“真不好意思呀。”

她为这种献身精神而感动。

“你这是以身饲虎。”她疼爱地告诉他。但她并不认为他真的是佛教徒。近年来,打着宗教幌子行骗的人太多了。

没想到第一次是这样简单地就过去了!疼痛和快感,令她忍不住哭了。

这真是人类的世界啊!

完事后,她飞快穿好衣服,付了钱,头也不回就奔出房间。后面传来男妓的叫声:

“女施主,您的手袋!您把手袋落下了!”

弘明生年和来历不详。只知他是一个外来的和尚,给人一种从天而降的感觉。他卒于贞观十一年,这一点却在圆觉寺保存的档案中有着清晰的记录。这使女人大为击掌,心驰神往。

根据文献,弘明大约在隋大业十年前后开始讲说众经,开化愚蒙。据记载,弘明有苦节通灵、降伏鬼物的本领。

圆寂那天,弘明忽然敛衣合掌,求屣欲起,如有所见。众僧皆感怪异,齐声惊问。弘明答曰,佛陀就在寺外。言毕而卒。弘明圆寂后,方圆十里都能闻到一股异香,七日乃歇。

之后的传世法系看不出什么特别。弘明手下一位名叫怀让的门人继任了方丈。再往后,住持依次是慧安、法显、法通、僧济、普恒、道开。之后,在道恢的带领下,寺院逐渐发达兴盛,成为天台宗在南方一处显要的丛林。

至唐末,寺庙受到会昌灭佛的影响,转入衰微。

寺庙的历史显示出了与地层历史的差别。突出的感受是,前者并没有被任何外来力量忽然打断。

寺庙第一次被焚,具体是哪一年呢?女人有强烈的直觉,这与贞观十一年那场灾变直接有关。但除了地层中的线索,却查不到这方面的任何文字史料。

从地下发掘出来的那处疑为僧房的居址,以及仅存平面模样的寺院遗址,是否便是早年的圆觉寺呢?

据认为,在有关弘明的文献中,疑点还有两处。

其一是祈雨的法事。寺庙的档案记载,弘明刚来不久,当地曾大旱数年,弘明便连续祈雨,竟十分灵验。这样的法事后来每年都坚持了下来。但在贞观七年后,却停止了。这是为什么呢?此后连续几年,当地均出现了较大的灾荒,而寺庙没有任何慈善的表示。弘明与以前判若两人。

其二是弘明的游历。在大业十年至贞观七年间,弘明的大部分时间都用于云游四方,而不是在寺中主持日常工作,给人的感觉更像是武侠小说中的一名侠僧,倒不太像是一位正常的方丈了。这种游历在贞观七年后,频度有所下降。直接来看,他从游历中获得的收益是佛学造诣达到了新高度。但是否还有什么别的目的呢?

女人忽然意识到:弘明是在逃避什么——心灵中的黑暗?她为自己的想法而不安。女人感到与历史上那个男人有了某种沟通和默契。处在封闭的卧室中,她自觉置身于古代黑暗的禅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