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第2/3页)

列宁娜透过脚下的地板窗往下看。他们正飞越六公里的公园地带,这里是伦敦市中心与第一圈卫星近郊的分割线。从空中看下去,绿地像生了蛆一样,到处都是缩小了的人群。许多“九孔转塔”在树丛中若隐若现。牧人灌木区附近,二千个贝塔减在玩黎曼面网球混合双打。从诺丁山到威尔斯登的主干道沿线,有两排滚梯手球场。伊林体育场正举办一场德尔塔的体操表演与团体歌咏会。

“卡其布的颜色真难看呢!”列宁娜道出了她睡眠教学中被灌输的种姓偏见。

豪恩斯洛感觉电影制片厂的大楼占地七点五公顷。附近有一群身穿黑色卡其制服的工人正忙着给西大道重新铺设玻璃路面。当他们从头顶飞过时,一座移动的巨大坩埚正好开埚。玻璃熔浆发出耀眼的炽热白光流泻过路面,石棉压路机来回碾压着,一辆隔热洒水车开过之后,马路上升起一团蒸汽白雾。

在布伦特福德,电视公司的工厂就像一座小镇。

“他们现在八成是在换班。”列宁娜说。

那些穿叶绿色制服的伽玛女子和黑色的半弱智们,像蚜虫和蚂蚁一般,或拥挤在大门口,或排着长队,准备搭乘单轨电车。桑葚色的贝塔减也穿梭于人群当中。大楼楼顶上,直升机不停地或起或降,一片生机盎然的景象。

“老实说,”列宁娜说,“我真庆幸自己不是伽玛。”

十分钟后,两人来到斯托克波吉斯31,打起了障碍高尔夫球。

伯纳德匆匆走过楼顶,大部分情况下是低着头看路,偶尔抬眼瞧见人时,又偷偷地避开。他像是被人跟踪,但又不希望看到跟踪他的人,免得看到那些人比他想象的更不怀好意,也免得让自己更觉得愧疚,更孤立无援。

“讨厌的贝尼托·胡佛!”虽然这家伙是一片好意,但某种程度上说,却把事情搞得更糟了。那些心怀好意的人与那些不怀好意的人,做出来的事情都是一样的。就连列宁娜也让他心烦。他想起那充满胆怯和犹豫的几个星期,在那段时间里,他曾企盼,渴望自己有勇气去问她,但最终还是没有信心那么做。敢于面对傲慢的拒绝所带来的羞辱吗?不过,万一她答应了,那可真是天大的喜事!唉!现在她已经表白了,但他仍然难过。他之所以难过,是因为她居然认为这样美好的下午适合于打障碍高尔夫球,是因为她居然屁颠儿屁颠儿地跑去找亨利·福斯特,是因为他不想在公开场合下谈及他们之间最私密的事,她居然觉得他很滑稽。总之,他之所以难过,是因为她的一举一动都像一个健康、善良的英格兰女郎,而丝毫没有与众不同、出类拔萃的味道。

他打开自己停机库的门,叫来两个闲着无事的德尔塔减服务员,把他的飞机从停机库推到楼顶上。机库的工作人员是同一批博氏化生产的种姓,这些人都是孪生子,一样一样地身材矮小、皮肤黝黑、形容丑陋。伯纳德对他们发号施令,口气中带着一种刺耳,间或自负,甚至无礼的成分,那是一个人在觉得自己的优越性得不到保障时才有的口气。在伯纳德看来,与低种姓的人打交道是一件非常痛苦的事。因为,不管是什么原因(现在人们都私下议论,他的人造血液中掺了酒精——因为意外总是难免的——很可能确有其事),伯纳德的体质比普通的伽玛强不了多少。他的身高比标准的阿尔法矮了八厘米,身板也相应地单薄些。与低种姓的人接触,总让他痛苦地意识到自己身体上的不足。“我是我,但巴不得不是我!”他的自我意识既强烈,又压抑。每当他平视,而不是俯视,一张德尔塔面孔时,他都有一种羞辱感。这家伙会以他这个种姓应得的尊重来对待他吗?这问题一直在他心中挥之不去,不是没有道理的。因为伽玛、德尔塔和爱普西隆等种姓都曾受过某种程度的制约,让他们依据一个人的身材大小去判断其社会地位的高低。事实上,在睡眠教育中,隐约灌输尊崇大个子的偏见是非常普遍的。所以,他追求的女人才嘲笑他,与他地位和实力相当的男人才打趣他。这种嘲笑与打趣让他觉得自己是个局外人,这种感觉又让他的一举一动真像个局外人。由此以来,更加剧了人们因其身体缺陷而产生的偏见、轻蔑和敌意,而这反过来又加深了他的疏离感和孤独感。由于长期害怕被人瞧不起,所以他有意回避那些地位、身份和他相同的人,但在地位和身份比他低的人面前故意装出一副尊严十足的样子。对亨利·福斯特和贝尼托·胡佛这样的人,他真是又羡慕又嫉妒啊!他们永远不必为了让爱普西隆服从命令而大呼小叫;他们永远把自己的地位看成是天经地义的;他们如鱼得水地畅游于这个种姓制度——在这个制度中,他们完全悠然自得,根本不必有什么自我意识,根本意识不到他们生活于其中的那种优越与舒适。

在他眼里,那两个孪生服务员推飞机时,表现得有点吊儿郎当,很不情愿。

“快点!”伯纳德恼火地说。其中一个服务员瞅了他一眼。从那双木讷的灰眼中,他察觉到的不正是一种野蛮的嘲笑吗?“快!”他提高嗓门喝道,声音粗重刺耳得令人厌恶。

他爬进飞机,一分钟后便往南朝河的方向飞去。

各宣传部门和情感工程学院都在舰队大街上一幢六十层的大厦中。地下室和最下面的几层是伦敦三大报社的印刷厂和办公室——专供上层种姓的《每时广播》,淡绿色的《伽玛报》,还有卡其纸上只用单音字印刷的《德尔塔镜报》。再往上便分属于电视公司宣传部、感觉电影制片厂、合成音响暨音乐公司等,共占去二十二层。再上去是研究专用的实验室和隔音室,这里是专供声轨作家和合成音乐作曲家干细活的地方。最上面的十八层则是情感工程学院。

伯纳德在宣传大厦的楼顶上降落后走下飞机。

“打电话通知赫姆霍兹·沃森先生,”他吆五喝六地对伽玛加门房说,“告诉他,伯纳德·马克斯先生在楼顶等他呢。”

他坐下来,点了一支烟。

电话打来时,赫姆霍兹·沃森正在写东西。

“告诉他我马上来。”他说完就挂断了电话,然后仍然带着公事公办的口气,转身对秘书说,“剩下的事就交给你了。”说完,对她那灿烂的微笑看都不看一眼,便起身快步朝门口走去。

他身材魁梧,厚厚的胸膛,宽宽的肩膀,虽然身材高大,但行动敏捷,走起路来,步履矫健且富有弹性。粗壮的圆颈支撑着他那颗造型优美的头颅。头发又黑又卷,形容棱角分明。可以着重强调的是,他实在是英俊潇洒,正如他的秘书不厌其烦称道的,他的模样就是一个不折不扣的阿尔法加。他的职位是情感工程学院(写作系)的讲师,有时也利用业余时间做做情感工程师。他定期为《每时广播》撰稿,写感觉电影剧本,但最拿手的还是编写口号和睡眠教育的童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