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第3/5页)
“当时我的想法跟你一样,”主任说,“想去看看野人什么样子。于是,搞了一张去新墨西哥的通行证,到那里去过暑假。和我当时的女朋友一起去的。她是个贝塔减。现在想起来,”(他闭上了眼睛。)“现在想起来,她当时的头发是黄色的。总之,她很气感,特别气感,这一点我记得。我们到了那里,看到了野人,骑着马到处跑等等。后来——大概是度假的最后一天——后来……她不见了。那天,天气又闷又热,我们骑着马爬上一座险山。吃完午饭后,我们睡了一觉,或者说至少我睡了一觉。她八成是独自一个人散步去了。反正,我醒来后,她就不见了。这时,眼看暴风雨就要来了,那种最恐怖场面,我从来没有见识过,电闪雷鸣,风雨交加。我们的马也挣脱缰绳跑了。我本想抓住马,却摔倒了,摔伤了膝盖,几乎走不成路。我仍然边找边喊,边喊边找,但她却踪影全无。我当时想,她肯定是一个人回宾馆了,于是我顺着来的路爬下山谷。我的膝盖痛得要命,舒麻也给弄丢了。我费了好几小时的工夫,半夜才回到宾馆。可是,她不在那里。她不在那里。”主任又重复了一遍,然后便沉默下来。“接下来,”他终于重拾话题,“第二天再去找,可是找不到她。她八成是掉进什么沟里了,或者让山上的狮子吃了。福特才知道。反正,太可怕了。当时,我心里很难过,难过的不得了。因为,毕竟,这种意外,任何人都有可能碰上。当然,纵然构成社会的细胞有什么变化,社会仍然会延续下去。”但,从睡眠教育中学到的这种安慰话似乎并没有起太大的作用。他摇了摇头,垂头丧气地说道:“有时候,我还会做梦,梦见自己被隆隆的雷声惊醒,发现她不见了,梦见自己在树林里不停地找她。”他默默地陷入对往事的追忆中。
“您当时肯定是吓坏了。”伯纳德说,那语气简直有点羡慕嫉妒恨了。
听到伯纳德的话,主任猛然醒悟,意识到自己的处境,一下子内疚自责起来。他看了伯纳德一眼,羞得满脸通红,于是赶紧将目光移开。可是,他又突然起了疑心,摆出一副很有尊严的派头,气冲冲地又看了他一眼。“别胡乱猜测我和那女孩成有什么不正当的关系。”他说,“谈不上什么感情,也没有持续多久,完全是健康、正常的关系。”他把通行证递给伯纳德。“我真不知道干吗拿这种陈年旧事招你烦。”他因为泄露了有损自己声誉的秘密,在生自己的气,结果却迁怒于伯纳德。此时此刻,他的眼神已经充斥着不折不扣的恶意。“马克斯先生,我想趁此机会告诉你,”他说,“有人向我汇报了你业余时间的所作所为,我听了很不满意。你可能会说,这不关我的事。不过,这关我的事。我必须考虑本中心的声誉。我的员工,尤其是那些最高种姓的员工,必须无可挑剔。阿尔法所接受的制约,并没有要求他们的感情生活一定要像个婴儿,但正因为如此,他们就需要特别努力去恪守所接受的制约。即使违背自己的意愿,也要表现得像婴儿一样,这是阿尔法的职责所在。所以,马克斯先生,我郑重警告你。”主任的声音中充斥着愤慨,但此时,这种愤慨业已完全转变为公正、无私了——这种愤慨也是社会本身对其成员不以为然的表示,“如果再让我听到你有任何背离有关婴儿式礼仪规范的行为,我就要求把你调到中心分部去——最好是冰岛。再会。”说完,他在转椅上一转,拿起笔,写了起来。
“这会给他一个教训。”主任心想。可是他错了。伯纳德大摇大摆、兴高采烈地离开主任室,砰的一声关上门,心想,面对壁垒重重的社会秩序,他在孤军奋战。他意识到自己的作用已经非同小可,举足轻重,这种感觉让他兴奋,让他陶醉。即使想到自己会因此而遭受迫害,也没有让他泄气,非但没有沮丧,反而精神倍增。他觉得自己有足够的勇气去面对磨难,战胜磨难,甚至有足够的勇气去面对冰岛。因为他压根儿就不相信上司会让他去面对什么事,所以这种自信心更强了。仅仅因为这种破事儿,人是不会被调离岗位的。调到冰岛只不过是一种威逼恐吓,一种既提神又给力的威逼恐吓。想到这儿,他走在走廊上,居然吹起了口哨。
对自己那天晚上与主任的面谈,他的说法是“壮哉”。他的结论是:“于是乎!我直截了当地对他说,滚回过去的无底洞吧!然后趾高气扬地走出了主任室。情况就是这样。”他满怀期待地望着赫姆霍兹·沃森,等着他给予同情、鼓舞、赞赏。可是赫姆霍兹却一句话也没有,只是默默坐在那里,望着地板。
赫姆霍兹喜欢伯纳德,而且对他心存感激,因为在他相识的人当中,能推心置腹的只有伯纳德。尽管如此,伯纳德身上也有让他厌恶的东西。比如,这种吹牛。还有,时不时流露出来的、与这种吹牛并驾齐驱的怯懦和自怜。还有他那“事后逞英雄,场外夸从容”的可悲毛病。他厌恶这些东西——正是因为他喜欢伯纳德。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赫姆霍兹仍旧盯着地板。伯纳德突然羞得面红耳赤地转过脸去。
三
旅途一路上平安无事。蓝太平洋火箭飞机先是提前两分半钟到达新奥尔良,后来,在得克萨斯上空因遭遇龙卷风又耽搁了四分钟,不过在飞经西经九十五度时遇到一股顺气流,所以在圣菲45着陆时只晚点不到四十秒。
“六个半钟头的飞行只晚点四十秒。还不赖嘛。”列宁娜无不佩服地说。
当天晚上,他们就在圣菲过夜。旅馆各方面都很棒——比去年夏天住过的奥罗拉—博拉宫好得没法比,那家糟糕透顶的宾馆简直让列宁娜饱受煎熬。液体空气、电视、真空震动按摩、无线电广播、滚烫的咖啡、热乎乎的避孕药,而且每间卧室都放着八种香水。他们一走进大厅,便听到正在播放的合成音乐。总之,一切尽善尽美、完美无缺。电梯里的告示牌上写着,这家旅馆共有六十个滚梯壁球场和网球场,公园里还可以打障碍高尔夫和电磁高尔夫。
“听上去太可爱了,”列宁娜叫道,“我真想待在这里不走了。六十个滚梯壁球场……”
“到了保留地,可是什么都没有噢。”伯纳德先给她打了一剂预防针。“没有香气,没有电视,甚至没有热水。你要是觉得受不了,就留在这儿等我回来好了。”
一句话把列宁娜给惹恼了:“我当然受得了。我说这里好,只是因为……呃,是因为‘进步是美好的’,对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