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第4/5页)

“又是从十三岁到十七岁每周重复五百遍的话。”伯纳德无精打采地说,又像是在自言自语。

“你说什么?”

“我说进步是美好的。正因如此,除非你真想去,不然的话,还是不要去保留地的好。”

“可是,我真的想去。”

“那好吧。”伯纳德说,不过他说话的口气听上去带有几分威胁的味道。

他们的通行证需要保留地监守长签字,所以第二天早上两人便来到监守长办公室。一个爱普西隆加黑人门卫接过伯纳德的名片后送了进去,两人随即被请了进去。

监守长是个阿尔法减,金发碧眼,短头阔肩,五短身材,脸蛋红扑扑,圆滚滚,说起话来声音大得震耳欲聋,对睡眠教育的精髓可谓是心领神会,如数家珍。他是东拉西扯的话匣子,是没等你求他便给你提出金玉良言的大忽悠,一旦开口,便震耳欲聋地说个没完。

“……五十六万平方公里,划分成特色鲜明的四个区,分别用高压铁丝网围起来。”

就在这时,伯纳德突然想起来,他忘了关浴室的古龙水龙头,现在还哗哗地淌着呢。

“……由大峡谷水电站供电。”

“等我回去怕是要花一大把钞票了。”伯纳德心里想象着,香水表上的指针像蚂蚁一样不屈不挠地爬了一圈又一圈。“赶快打电话给赫姆霍兹·沃森。”

“……五千多公里的铁丝网,六万伏的电压。”

“真的吗?”列宁娜客气地说。她根本不知道监守长在说什么,只是对他那夸张的停顿作出点反应而已。就在监守长开始震耳欲聋地狂轰滥炸时,她悄悄吞下半克舒麻,所以现在可以安心地坐在那里,一双蓝色的大眼睛全神贯注、目不转睛地盯着监守长的脸,但却充耳不闻,脑子里一片空白。

“一触到铁丝网就会当场毙命。”监守长煞有其事地说,“所以,要想逃出野人保留地,门儿都没有。”

“逃”这个字有点暗示的意思。“或许,”伯纳德欠了欠身,说道,“我们该走了。”那枚小小的黑针在飞速旋转,就像一只小虫在一点点蚕食他的钞票。

“想逃,门儿都没有。”监守长又说了一遍。说着,他挥了挥手,叫伯纳德坐回椅子上去。因为通行证还没有签,伯纳德只好从命。“那些出生在保留地的人——记住,亲爱的小姐,”他色迷迷地瞅了列宁娜一眼,不怀好意地低语说道,“记住,在保留地,孩子仍然是父母生的。真的,虽然听起来叫人恶心,但确确实实是父母生的……”(他本以为这种伤风败俗的话会让列宁娜脸红,没想到她只是不懂装懂地笑了笑,说了声:“真的吗?”监守长大失所望,只好重拾话头。)“重申一遍,生在保留地的人命中注定是要死在保留地的。”

命中注定要死……每分钟十分之一升古龙水。一小时六升。“或许,”伯纳德又企图告辞,“我们该……”

监守长俯身向前,用食指敲着桌子说:“你要是问我保留地共有多少人,我的回答是——”自鸣得意地——“我的回答是:不知道。我们只能推算。”

“真的吗?”

“亲爱的小姐,千真万确。”

六乘以二十四——不对,应该是接近六乘以三十六。伯纳德脸色苍白,焦躁不安得直发抖。但,那震耳欲聋的声音仍在无情地狂轰滥炸。

“……大约有六万印第安人和混血……绝对的野人……我们的巡视员偶尔会去看看……除此以外,他们跟文明世界根本没有什么联系……仍然保留着他们那些可恶的生活习惯……结婚生子,亲爱的小姐,你大概不知道那是什么玩意儿吧。居家过日子……没有制约……荒诞不经的迷信……信仰基督、崇拜图腾、敬奉祖先……讲已经灭绝的语言,比如,祖尼语、西班牙语和阿萨巴斯卡语……还有美洲狮、箭猪和其他凶猛的野兽……传染病……祭师……毒蜥蜴……”

“真的吗?”

他们终于离开了监守长的办公室,伯纳德赶紧跑去打电话。快点!快点!可是,他费了快三分钟才打通了赫姆霍兹·沃森的电话。“我们可能已经到野人堆了,”他发牢骚道,“真他妈低效啊!”

“来一克吧。”列宁娜说道。

他宁可自己一个人生闷气,也不愿意接受。最后,感谢福特,总算接通了。没错,接电话正是赫姆霍兹。他向他说明了情况,赫姆霍兹答应马上去,马上,把龙头关掉,好,马上去。不过,赫姆霍兹也趁机告诉他昨天晚上主任当众说过的话……

“什么?他在找人接替我的位子?”伯纳德真是苦不堪言,“这么说,已经决定了?他提到冰岛了吗?你说他提到了?福特啊!冰岛……”他挂断电话,转身看着列宁娜,脸色苍白,情绪也低落到极点。

“怎么了?”她问道。

“怎么了?”他重重地坐到椅子上,“我要被送到冰岛去了。”

他过去常想,(不依赖舒麻,只依靠自己的定力)经受重大考验,承受痛苦和迫害会是什么样子,他甚至渴望受人折磨。就在一星期前,在主任室里,他还幻想着自己可以信心十足地忍受、坚忍不拔地承受痛苦,而且毫无怨言。实际上,主任当时的威胁让他倍受鼓舞,让他觉得自己更伟大了。但现在他明白了,那只是因为他还没有受到十分严重的威胁。当时他还不相信,关键时候主任真的会做出什么事来。现在看来,威胁真的要变成现实了,伯纳德吓破了胆。自己想象中的那份坚忍,空谈理论的那份勇气,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他生自己的气——真是个笨蛋!——生主任的气——太不公平了,竟然不再给他一个机会。到现在他才知道,自己一直希望再给一次机会的。可是,冰岛、冰岛……

列宁娜摇了摇头,引经据典地说:“思过去未来,我心如刀割。服舒麻一克,享现时快乐。”

最后她好说歹说让他吞了四片舒麻。五分钟之后,过去的根和未来的果全都销声匿迹,只剩下现在的花在瑰丽绽放。门房传达通知说,遵照监守长的命令,一个保留地保安随同一架飞机已经到了,正在旅馆楼顶上等着。于是,他们马上上了楼顶。保安是一个有八分之一黑人血统的混血儿,穿着伽玛种姓的绿色制服。他先向他们敬了个礼,然后向他们详细说明了上午的安排。

他们先对十来个主要的原住民村落作一番鸟瞰,然后在马尔佩斯谷降落用午餐。那里的招待所很舒服,在上面的村落里,野人们很可能在庆祝夏季的节日。如果这样,在那儿过夜是再理想不过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