穴居进化史(第7/14页)
他在纸上拼命写着,数字、符号、公式、算法……在他脑海中如大旋涡一样疯狂地旋转着。但在表面的混乱下隐藏着简洁优美的结构,他似乎已经看到了一点若隐若现的曙光……
除了他自己,没有人知道他已经到了怎样的高度,比起几年前的那次发现,如今他又更上了一层楼,他知道自己离峰巅只差一步,只要登上了峰顶,整个大地就可以一览无余。有人会相信么?在这个狭小的房间里,他这个其貌不扬的书呆子会成为世界之王?
但千真万确,这里是他的世界,他的宇宙。他什么也不需要,不需要革命和政治学习,不需要空气和食物,甚至不需要时间和空间!他所需要的只是数字,最抽象的数字,一个质数,两个质数,它们在他脑海中缠绕嬉戏着,像电子和质子一样结合起来,组成原子、分子或晶体结构,再形成一层层复杂的化合物,最后变成整个世界!毕达哥拉斯是对的!世界,是由数字组成的……
而他已经把整个世界踏在了脚下,用一支笔,他把世界一层层轻轻划掉,这是他发明的“筛法”,让世界化整为零,归于寂灭。无尽的数字消失了,世界也沉入了黑暗。面前只有高耸的珠穆朗玛峰顶,只要上去,上到顶上,就可以飞起来,飞到天上,翱翔在空灵的数的天国之中……
但是……
他不住移动的笔头忽然停下来,盯着面前写得密密麻麻的稿纸,心下一沉。就差最后一步,但他再一次卡住了。他还没有算到最后,但是他从心里知道,和之前的千百次尝试一样,他已经失败了。在他面前出现了一座悬崖,上面写着大大的“此路不通”。
黑沉沉的现实又压了上来。
他懊恼地扔下笔,将稿纸揉成一团,扔进了废纸篓。颓然倒在床上。我就知道,他想,不可能那么顺利的,这个方法有内在的缺陷,虽然我已经走得那么远,彷佛一伸手就可以摘下那颗明珠,却无法再进一步。今晚那么多个小时,又是白费功夫。
但即使这样,即使一辈子都这样失败,也是幸福的。他想,在这个房间里,做自己爱做的事儿,全心全意,远离尘嚣……他脑子里忽然冒出中学时学过的两句古文“文王拘而演周易,仲尼厄而作春秋”,那些不朽的作品,或许许多都是在这样的房间里写出来的吧?
再小的房间,也是人类生存的必须。它能为你遮风挡雨,让你有一处地方栖身,躲避外面的喧嚣和血腥。同时,对于那些在心灵世界探索的人,它更会提供无垠世界的入口。特别对于数学家来说,他只需要一支笔,一张纸,就可以驰骋在比宇宙还要宽广的无限之境中。
当然,如果有计算机更好,不过那是过于奢侈的梦了。他在研究所里见过一两次计算机,但不知道怎么用,当然也没有使用权限。他想象着也许有一天自己能有一台计算机,只需要键入几行字,就会自动出来自己算几天才能得到的结果,想到这儿,他呵呵傻笑了起来。
一阵倦意袭来,他闭上了眼睛,进入梦乡。在梦里,仿佛在深夜,他走在一片神秘的旷野中。一台像大厦一样的巨型计算机伫立在他面前,他抬起头,只看到夜空中明亮的繁星,却怎么望也望不到计算机的顶端,它如同一根巨大的柱子,支撑在天地间,支撑着整个宇宙。不知怎么,他知道那台计算机能够听懂他的问题,他大声问它:
“是否每一个大于2的偶数,都可以表示为两个质数之和?”
计算机上的一排信号灯亮了,庞大的机体嗡嗡运转了起来,并没有从输出槽中吐出打孔的的长长纸带。但他忽然发现,天上的星星渐渐开始了移动。它们缓慢地离开了原来的位置,在夜空游荡着,渐渐组成他熟悉的数字和符号。
他明白了,宇宙就是那台计算机,一切答案,早已在宇宙中写下。
旷野不见了,他飞腾在星海之上,星潮涌起,眼花缭乱的数学式扑面而来,又转眼拆散,重组……在他眼中,那不只是数字和符号,在数字的背后,一个清晰的结构浮现出来,那是宇宙本身的结构,庄严、完美、精妙绝伦,天,怎么会是这样?这种思路简直太奇妙了,我可从来没想——
他蓦然惊醒了过来,当然,还在自己的小房间里,房里的灯光还亮着。刚才只是一个梦,又彷佛不只是一个梦。
他定了定神,脑子里的印象还记忆犹新,他明白了那是什么,他一直在寻找的终极解法!不,远不是一个解法,而是数学最基本的秘奥。他忙坐起来,趴在桌子上,随便抽了张纸写了起来。他知道必须要快,几乎每过一秒,头脑中的印象就会淡化一点。没时间全写下来了,只有记住几个思路中的要点,其他的以后再推算。但他凭着一个数学家的直觉知道,这将是一个正确的方向。它不仅能解决一个基本数论问题,还会带来数学乃至整个科学体系的根本性变革,就像微积分引领了牛顿力学,非欧几何为相对论铺平道路一样,也许这个发现会解开宇宙的奥秘……
他刚写了半行字,一阵重重的脚步声从楼道里传来。他蓦然紧张了起来,虽然知道多半和自己无关,但总不免感到杯弓蛇影。不,和我没有任何关系,他对自己说,这个世界上的一切都和我无关,不能分心,快写下去,比起我笔下的算式来,世上的一切都微不足道……
可是他错了,脚步恰恰是冲着他而来。
“开门!开门!”有人用力砸门,声音中带着他很熟悉的凶狠。
他惘然开了门,两个穿绿军装的粗豪汉子打着手电,站在门口,他认出来,是最近进驻研究所的工宣队,前面一个高个子劈头盖脸地问:“陈景润,深更半夜你不睡觉,开着灯在干什么?”
“我……”他一下子懵了。
“老实交代,是不是在收听敌台!”
“这……这从何说起。”他总算回过神来,“您看,我房间里连个收音机都没有。”
对方一把推开他,走进狭窄的房间,蓦然多了两个人,小房间里顿时挤得满满的。来人提着手电,用锐利的目光搜索了一遍,寻找一切可疑的证据,最后拿起桌上他正在写的手稿,皱起了眉头:“这是什么?”
“这是……那个证明……我的研究……”他结结巴巴地说。
“什么研究?还是那个什么1+2?”
“那个已经证出来了,现在是证1+1……”他试图解释,却怎么也说不清楚。
“什么1+1 ,1+2,无稽之谈!”对方厉声说,“1+1也要证明?小学生也知道等于2!陈景润,我看你是坚持走资产阶级白专道路不改啊!”